王夫人骤然发难,不留情面的当众斥责柳湘莲,说完后大觉畅快。
柳二郎几次三番“折辱”宝玉,早令她深恨不已,久蓄积怨。昨日宝玉又发狂症,柳二郎实为罪魁祸首!——若非他请那几个丫头出来玩,宝玉好端端的怎会有此灾厄!
作为内宅妇人,平时没有机会报复只得苦苦忍耐。今日北静郡王和王府太妃当面,若能给柳二郎定下“放诞无礼”“目无尊长”等罪过,即使不能令其丢官罢职,也定然好受不了!
她倒是舒爽,然则厅内众人无不愕然,太妃和水溶更是一头雾水,一时俱都无语。
作为当事人柳湘莲此时却没有任何补救动作,恍若未闻一般。
他知王夫人不爽他,只是未料到已达此地步,分明欲置他于死地——这年头“无礼”的杀伤力很大,礼法、礼法,礼在法之先,礼在法之上!某人若被公认为“无礼”,这辈子基本就算废了。
宝玉再叛逆再混账,何曾敢有一丝一毫失礼之举?骑马经过他爹书房,哪怕贾政不在其中,也会主动下马行礼。不管多厌恶贾雨村,听到召唤也得过去应酬。因他深知,若敢无礼将失去一切!
换作旁人现在该做的便是立刻以国礼规规矩矩参拜并请罪,这叫作“闻过即改”,尚可挽救一二。可柳湘莲并不想叩头,尤其是被人“逼着”叩头,哪怕明知这是对方在行“借刀杀人”之计。
既然北静王水溶自己都说不必多礼,他有何错?装傻充愣么,手到擒来。
眼见儿媳忽然昏了头,竟当着外人的面同柳二郎“自相残杀”,这不是叫人看贾家的笑话吗?贾母心里大急,她虽也常被逆孙气的吃不下饭,却也不想毁了他。
不动声色的瞪了王夫人一眼,贾母满面哀容、声调凄婉的叹说道:“唉!不瞒太妃和殿下,我这外孙幼失怙恃,孤苦伶仃,受尽欺凌,为挣口吃的竟要同戏子伶人登台唱戏!书里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饭一衣尚且难顾,何谈礼节教养?是故举止散漫,行事无礼,往日我也多次教导他,只是一时难改,倒是让两位见笑了,还望恕罪。”
贾母深知柳二郎脾气执拗,不服人管,估计宁愿同北静王府生嫌隙也绝不会服软,故而不得不说些惨淡凄凉之事,解释他何故“失礼”,以期获得谅解。
王夫人对贾母此举自是不甘,还欲加油添火再说,但贾母已然不满,作为媳妇不得不收敛些,只是冷笑不已,其看他今日如何收场!
陪坐在一旁的薛姨妈早看呆了,胆战心惊,冷汗直冒。
不同于王夫人目中无人,从没将柳湘莲当回事儿,她家和柳湘莲打交道不少,深知其“心机深沉”“狡诈诡谲”“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睚眦必报”……这些论断部分是薛姨妈自己的深切感悟,部分是女儿宝钗的精妙总结,部分是儿子薛蟠说的,可谓集薛家母子三人智慧之大成,是对柳二郎“最正确”的认知!
在她看来,柳二郎虽不怎么关心爱护宝玉,其实也没有故意针对,行事言谈皆有理。姐姐今日如此做大大的不智,岂不是叫柳二郎以后发狠对付宝玉么?
这可怎么办?自己可是早就看中了“宝玉”这位贵婿啊!为此进京之前便已百般筹谋,设下“金玉良缘”之局——准备了一个金锁,在项圈上錾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正好和宝玉之玉上的篆文“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凑成一对儿,且让宝钗也天天贴身带着。
借住荣府后,主仆齐齐发动,一方面薛姨妈堂而皇之告诉王夫人等人,说“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另一面又将“金玉良缘”告知家中下人,以期广而告之,在荣府宣传造势。真真是费尽心机!
可万一宝玉遭了柳二郎记恨,将来的前景可不妙啊!自家先前的投入岂不白费?薛姨妈不禁担心起来。
贾琏夫妻二人也心思各异。
凤姐暗自埋怨,柳二郎也是的,跪一跪怎么了?府里大老爷二老爷见了不也得跪么!不过,瞧他云淡风轻的,似乎完全不当回事儿,必有倚恃,更显气概,胜过琏二何止一筹!便觉得自己把身子给了这般人物,倒也不算吃亏。又想起当日种种亲密,不禁脸红耳热,凤姐急忙转移念头。
贾琏站在柳湘莲旁边,面无表情,心里暗爽——柳二郎总是顺风顺水,这下可算尝到自己这位向有“宽仁慈厚”之名的婶婶的厉害了,不知他们二人以后会怎样相斗相杀呢?又会是谁输谁赢?这可真叫人满怀期待呀!
宝玉坐在贾母腿边儿的脚踏上,听了柳二郎“悲惨”过往,倒有几分同情,不过这会儿没人关注他。
贾母说完,太妃也回过神儿来,明白二人必是存了旧怨,王夫人之举并非仗义执言、维护王府体面,不过借刀之计罢了。
她完全不提柳二郎是否失礼,笑说道:“老太君多心了。二郎如今官居三品,已是苦尽甘来。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定会越来越好的。”
北静王水溶也豪爽笑道:“老太君不必介怀,小王与人相交,每每觉得规矩束缚太多太烦。二郎性情洒脱,正合小王心意。”
“这……”贾母一时愣住了,太妃、北静王如此好说话?竟半点儿不见恼的?
王夫人、薛姨妈、贾琏、凤姐等无不讶然不解——怎么不但不恼,反倒替柳二郎说起好话来了?
她们却不知,太妃对柳湘莲之事早有耳闻,去年理国公府伯侄对簿公堂的新闻轰动西城,勋贵之家谁不知道?甚至拿柳二郎作为教训子侄的反面教材。在太妃看来,此子必是因幼时受尽人情冷暖变得偏激孤僻,以致行事不合礼数。既非有意冒犯王府,她也就不放在心上,更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
至于北静王水溶,他本就不在意这等礼节上的“小事”,何况,柳湘莲是谁?是今上正重用的臣子!除非哪天失了圣宠,否则旁人只有巴结的份儿。再过几年他便会到五军都督府任职,倘若那时柳湘莲圣眷如故,则此时交好等于先得一大臂助,何乐而不为!今日贾政之妻不知何故发难,却正好给了自己卖好的机会。年轻未必在意威逼利诱,但以情义感之,未为不可!
尽管王妃和北静王都表示不在意,但融洽氛围既被破坏,哪里容易修复?荣府女眷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北静王便命人在厅中摆了两把椅子,面朝太妃、贾母,请柳湘莲和贾琏落座。而后对太妃并贾母笑说道:“小王素闻柳二郎有三绝,尚不敢全信,今日一见,方知竟无一字虚言!”
知他是要说笑,太妃很配合的笑问:“不知是哪三绝?”
众人多茫然不解,显然未曾听闻。
水溶笑吟吟环视众人,语调悠扬,嗓音清雅:
“一绝者,柳氏之新戏,观者如痴如醉。”
“二绝者,柳家之货品,精巧冠绝天下。”
然后他便不言语了,端茶自饮。
众人都等着下文呢,太妃催促道:“这才二绝,第三绝呢?”
“三绝者,柳郎之面皮也!”水溶笑容淡淡,口齿清晰,又只说了半截儿话。
太妃不禁皱眉:“面皮又如何?怎么卖起关子来了!”
水溶忙陪笑道:“母妃勿急,这‘第三绝’是说柳二郎丰神俊秀,见者无不自惭。”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除了宝玉懵懂,都猜到所谓的“第三绝”必不是好话儿,此谓之“欲抑先扬”,却被北静王临时改了。
贾琏装作倾听的样子,心里暗笑不已。这“三绝”他曾听过,原话是“柳二郎的脸比城墙拐子都厚!三刀不见血!”
这是因为柳湘莲行事大违当今风气,比如问戏子伶人征税,当时就惊掉一地眼珠,认为他为了敛财半分脸面都不要了,而此后行事越发没有下限,无不招惹非议。
市井小民喜闻乐见,拿来当作笑谈,官场士林多视之为“朝廷之耻”,甚至有官员上奏请求改任他为武将,免得玷辱了文官官职。
柳湘莲听完面无异色,拱手笑道:“殿下如皓日朗月,光辉皎皎,才真令人自惭形秽!”
水溶相貌极佳,自幼听惯了此类言语,只笑了笑。神情忽然一变,正色道:“前日‘英雄大会’,四方云动,堪称神京盛事。二郎何吝一帖?竟令小王无缘得晤天下英雄!惜哉!痛哉!”
见他摇头叹息,似乎颇为惋惜憾恨,柳湘莲哈哈大笑几声,说道:“名为‘英雄大会’,其实难副,不过是期望彼辈早立志向,为朝廷竭心效力罢了。若仅以当下而论,谁又可称‘英雄’?宁不愧乎!倘或得天之幸,将来有一二人功在社稷,再称‘英雄’不迟。届时,湘莲必做东道,请殿下与之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