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千寻便被盈袖催促着出门。她打着哈欠站在虞州城东城门下,泪眼婆娑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大街。
约定了卯时汇合,此刻卯时刚至,街上的小贩还未上工,离城门一街之隔的菜市倒还有些人气,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远远传来,猪肉铺的喊价声尤为响亮。
街头的一处小摊冒起了袅袅的烟雾,肉汤的香气扑鼻而来,三十出头的老板娘头上扎着块蓝方巾,将砧板上一排排的小馄饨被她推下锅,在沸水里滚了会儿,就被个大网勺捞了出来,蜻蜓点水般地分在几个浅浅的粗瓷碗里,另一只手舞着个巨大的汤勺,娴熟地向碗里添汤头。她抓过把切碎的细葱,在每只碗里撒上一些,抬头一声吆喝,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便飞快地到了灶前,不怕烫似的一手抄起三碗,排在手臂上,端去给了方木桌旁的客人。
那男人虽长得粗犷,可偏偏腰上系着个围兜,脑后还扎这个翘起的发束,等转过身时便露出一脸的虬髯,眉目的线条十分刚硬。一老客人似乎吃得满意,张嘴冲老板娘夸赞了几句,这男人便低头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后脖颈,竟显得十分羞涩。
千寻正百无聊赖,看着觉得有趣,忽肚子里十分配合地“咕噜”一声,她就势转头,向盈袖道:“饿了,我们也去吃碗馄饨吧。”
千寻说着,已经抬步向馄饨铺走去,盈袖提着个包袱跟在后面。
“老板娘,两碗馄饨。”千寻捡了张没人的桌子坐定,向老板娘和颜悦色地说道。
老板娘立刻眉开眼笑,吆喝一声,“好咧,两碗馄饨!”手上已麻利地下锅,一边说道,“小公子想必口味轻,这辣子就不给你放啦
。”
“老板娘真是善解人意。”千寻笑着冲她眨了眨眼,心道这大早上的,谁会吃得这般生猛。转眼却见隔壁桌一货郎打扮的男人,从桌上的小盅里挖出了一大勺红得发黑的碎辣椒,丢进碗里搅了搅,乳白色的肉汤立刻变得红艳异常。千寻眼角一抽,转头再去看身后那桌的客人,果然个个都在红汤里捞着小馄饨,辣油漂在碗面上,好不喜庆。
“小公子不是本地人吧?”老板娘嗓门不小,此时正笑靥如花,两眼溜着千寻的脸,一路往胸前和腰上看去。方才那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了过来,端起两碗煮好的馄饨过来,脸色却有些阴沉,重重地放在千寻面前,竟还溅出了一些汤水。
“你个死冤家,端碗东西都粗手粗脚的,给老娘洗碗去!”老板娘见男人怠慢,两眼一瞪立即作色。那男人倒也有趣,一句也不回嘴,果然灰溜溜地到后面洗碗去了,可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板娘见又有客人过来,手上麻利地搅动锅里的汤,等馄饨都上桌了,便捏着块抹布走到千寻桌旁坐下,一边替她擦着溅出来的汤水,一边眯着眼笑道:“他就一个粗人,整日毛手毛脚的,小公子别介。”
“老板娘说的哪里话。”千寻冲她一笑,左手执了木勺将馄饨往嘴里送去,立刻被烫得直吹气。
老板娘立刻笑得身上直抖,也没离开的意思,将抹布放在一边,说道:“慢点吃,慢点吃。会被吃食烫到的都是急性子,你可不能嚼都不嚼吞下去,那可白瞎了老娘早起剁的新鲜肉馅。”
千寻爽朗一笑,接过盈袖递来的素帕抹了抹嘴,道:“老板娘真是好眼力,怎么就一眼看出我不是本地人。”
“嗐,这有什么。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的,老娘见多了自然一眼能分辨出。”说着,她便在长凳上挪了挪,肩膀几乎挨着千寻,故意撞了她一下,笑道:“我瞧着公子眼生,开口带着南方口音,这小婢身上带着包袱,不就是个赶路的旅人么。”
老板娘一碰千寻,盈袖便坐不住了,她端着碗起身,绕到两人中间,硬生生地挤进去坐下,道:“我这小婢同我们家公子正是赶路的旅人,老板娘好见识。可惜这汤头太咸了一些,多吃两口齁得紧呐!”
老板娘这才仔细地敲了敲盈袖,嘿嘿一笑,了然地起身,道:“两位慢用,我先去忙。”
老板娘一走,千寻便推了推盈袖,道:“发什么神经?俏丫鬟同主家私奔么?连老爷我同个貌美老板娘搭讪都不准。”
盈袖朝天翻了个白眼,三两口吃完了馄饨,道:“你这毛病几时能改改?”
千寻奇道:“我有什么毛病?”
“这条街上卖吃的可不止这一家,离城门最近的是那家卖烧饼的,旁边也有卖面条的,你怎么偏偏就选了这一家?”盈袖没好气道。
千寻微微一愣,讷讷道:“因为突然想吃馄饨了。”
“呸!你就是瞧着这家老板娘同伙计不同寻常,特意过来瞧个新奇的。”盈袖压低了嗓音怒道,“放平时便算了,现在你可给我少惹事。哪里有麻烦就往哪里钻,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命不好,我却晓得那都是你自找的!那汉子长得粗壮,步履轻盈矫健,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还是练过内家功夫的。老板娘长成这样,还敢到街上抛头露面,要不是有所依凭,这摊子能摆得平安无事?”
千寻眨了眨眼道:“盈袖,你何时变得如此慧眼如炬?”
“别给我打岔,你要不是看出了这些,能跑大半条街过来吃这碗馄饨?听说你这次在天门山惹上这许多麻烦,都是同你在路上捡来的那个孩子有关
。要不是你看上那孩子身上趣事多,你肯这么一路耐心带着?”盈袖说起“趣事”时,已经有些咬牙切齿。
“怎么就怪上阿凌了?”千寻无奈笑道。“再如何,也该算在萧宁渊头上呀。”
“得了,如果不是为了雪莲,你能跑来这里?那时候黑……那个还没到你手里呢。”盈袖瞪眼怒道。
千寻低头吃着馄饨,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幽幽道:“这回你只说对了一半。”她抬眼去找老板娘的身影,见她端了馄饨给新来的客人,转头冲千寻一笑,又飘身去了后面,同男人一起洗完,脸上笑得好不高兴,张嘴同他说着什么话,时不时地向千寻看来。那男人却一直低头洗着碗,面色却缓和了许多。
千寻淡淡一笑,低头喝了口汤,道:“当垆卖酒,与世无争,多少人能修来这样的福气。这两人要不是在江湖上滚过,又哪里会这般沉静在安定和平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