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昊面上带了些酡红,仰脖子灌下杯酒液,抬手抹了抹嘴,长叹一声道:“崔兄谬赞了,谬赞了。这天下粮仓里,孙昊是资历最浅的,名声却是最臭的,哪里谈得上英雄二字。崔兄这话以后还是莫要再提,要是叫商会里的其他几位听见了,还不笑掉了大牙去。”
崔佑一听,心中甚是满意。这天下粮仓的会老里,孙昊确实是入会最晚的,却也是行事最乖张的。早些年要不是朝廷忌惮着这江湖莽夫的手段,赤沙沟一带又岂能叫他稳坐了土皇帝的位子。却不想他这般行径,竟也叫天下粮仓里的其他人给忌惮上了。如此这般,这孙昊倒成了他松动梁州的敲门砖了。
崔佑忙给他斟满酒杯,奇道:“孙会老这话怎么说?崔某虽说是年前才升的户部侍郎一职,却是一早就知晓,若非孙会老在西北一带牢牢把守着商道,这天下粮仓早就失了西北角的商贸。近年来西北战事吃紧,土地荒废,行商都迁去了南方。孙会老至今驻守在西北,崔某实在是佩服啊!”
“嗐!姚羲和却不这么想。”孙昊挥了挥手,已经露出了醉态。“我西北的商路叫军队断了好几条,有的说是拿来押送军粮,有的说是叫西域人占了。赤沙沟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现在地里连粮食都种不出来了,你说兄弟们吃什么啊?在那种地方押货的,都是刀口舔血的,半路遇上流贼是常有的事,要是失了一点半点的货,就该倒贴了钱财赔上
。偏偏这梁州城里的几位,还当我孙昊在西北坐享其成,占山为王。哎哟,崔兄你可别介,这话可不是说我老孙要造反。我孙昊是真的难做人啊!”
崔佑提了酒壶给他添酒,一边劝慰道:“要不是今日和孙兄喝这一顿酒,崔某还真不知你这般不易。我说怎么回事,这年前的商会上供少了这许多,西北本该是商贸重地,这年贡怎么就占了商会的三成,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段原委。这次崔某奉圣上之命前来梁州查账,回去后必要替西北说句公道话,孙会老确实是鞠躬尽瘁了。”
孙昊连连点头,一手搭上了崔佑的肩头,道:“哟,那崔大人可算是救了我赤沙沟兄弟的命啊!回头等骜子醒了,我非得让他认你当个干爹!”
崔佑哈哈一笑,继续问道:“说起账簿的事,侯夫人总也推说年底不到,各地的账本尚不齐全。孙兄,我瞧这次夫人寿宴,商会的人来得也算齐全,这当真是时间不到么?圣上今年让我来,我也不好空了手回去,可述职的期限又等不到年底。莫不是侯夫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孙兄要是能提点一二,崔某也好做人做事不是?”
孙昊吧唧吧唧地又啜了杯酒下肚,眼神有些迷离起来,他看了看崔佑的脸,忽然哈哈一笑,晃了晃手掌,道:“崔大人,那女人说的话,你也信!这账本啊,学问大着呢!你瞧瞧,辛十三管着南北的土地矿山买卖,卓老头管着全国的粮食和茶盐生意,卞家把水运看得死紧,裴老板把丝绸布庄和酒楼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不济的那个严三金严老爷,卖卖文房四宝,写写书册,也不缺有钱人来买。哪一个不是肥的流油的生意?就说那高裕侯府吧,单单是宝瑞轩的钱庄,就能叫铜钱自己生钱。”
孙昊看着崔佑,又是一声笑,道:“钱挣得再多,都得在年底分出个四分利来缴年贡,你当他们傻啊!”
崔佑忙凑近了孙昊,道:“你是说,他们会在账簿上动手脚?”
“动手脚?我可不敢这么做。”孙昊摇了摇抬头,有些晕晕乎乎的,“我赤沙沟的账簿可把我愁死了。你说这丢了货,赔了买卖,写到了账簿上,她姚羲和还不信呢!这要真是倒贴钱进去,算作是盈利,回头我还得倒贴钱上年贡!我赤沙沟到了年底吃什么啊!偏偏姚羲和这女人,还说我孙昊滑头赖账,说我流水不对。她怎么不去说卓老头呢?这老狐狸还卖着军饷呢!”
“什么?”崔佑一惊。
孙昊像是醉得厉害,连连挥手,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账簿的事情说不清楚,愁死个人了!崔大人,老孙我真不是在胡说。高裕侯府背后的那个库房里,全国的账册都摞着呢!外行人就知道看个流水,这要是遇到个懂行的……哈,我老孙啊,就是没遇上个懂行的钦差大臣来,每年都是我给背着个臭名声,没准哪□□廷就该派兵来拿我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可笑不可笑!”
孙昊说着说着,整个人从椅子上软了下去,一头歪在了把手上,竟深深浅浅地打起了鼾来。
崔佑推了推孙昊,喊道:“孙兄?孙兄?”
孙昊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时不时地哼哼两声,仿佛在梦里都还想着那堆愁苦的事。
崔佑见他已经睡熟了,便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招手叫来一名禁卫军护卫,悄声道:“你们守在这里,找一个人跟我去高裕侯府后面的库房。此事不能声张,一会儿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我还和孙大人在里面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