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远在京城的崔佑却是辗转难眠。
奔波了一日一夜才勉强赶到京城, 文官出身的崔佑早已精疲力尽。一路将他护送至此的周彬早在进城前就离开了,这让他心里很不踏实。每当他累得合上眼时, 眼前便会出现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来, 死不瞑目的禁卫军们倒在血泊中, 那手起刀落地杀手便毫无阻挡地将手中的凶器扎入崔佑的胸膛。
崔佑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是京中客馆,距离皇宫最近的一座建筑。夜幕之下的京城被笼罩在了浓浓的大雾中,连朱雀大街上的灯火都被晕染成了浑浊的橘红『色』。
就在三个时辰前, 雾还没有这么重, 崔佑一路打马沿着朱雀大街跑到宫门前, 被守门的禁军给拦在了门外。他亮明了身份, 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立刻面见圣上,可在宫门前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却被匆匆赶回的禁军给带到了客馆休息。那禁军说,边关来了急报, 陛下无暇他顾,是以无论多急的事都要等到天亮了再说。
崔佑抹了把额上的汗, 透过门边的细缝,隐隐约约可以见到几个人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这些人是客馆的守卫,却看着面生,不是崔佑之前见过的那几个。他索『性』自塌上坐起,给自己灌了杯冷茶,立刻清醒了不少, 忽回想起上半夜在皇宫门前见到的那几个守门的禁军,似乎也都是生面孔。
就这么巧么?偏偏今日一个相熟的禁卫都没见到。
思虑一多,便更加睡不着了。崔佑拖着酸软的双腿走到卧房门前,刚推开门,就见门口堵着两个人。
那两个守卫跨着刀,十分戒备地向崔佑问道:“崔大人,有事?”
崔佑想了想,道:“夜里睡不着,房里的茶水凉了,想找人打些热水来。”说着,他自身后提出个茶壶来给那两个守卫瞧。
守卫相互看了眼,接过了崔佑手上的茶壶却未让开,道:“卑职给您打热水去,崔大人还是莫要多走动了。大人离开了几日,恐怕不晓得,昨日起城里宵禁了。”
崔佑连忙应道:“啊,好,不走动,不走动。给我打来热水,我喝了暖暖身子,也好安心睡了。”他说着,退入房中阖上门,面『色』却在阖门瞬间阴沉下来。
京城确实会在一些要紧的日子里施行宵禁,有些是例行的,有些事临时的,但无论哪种,都会在宵禁实施的前三日便张贴告示,宵禁时更会有禁军在城中巡逻。可崔佑在进城时,并未在城门前见到这样的告示,入夜后更未在朱雀大街上听到巡逻兵的马蹄声。那么,今夜当真是宵禁么,抑或是谁有心将他软禁了?
崔佑越想,越觉得不妙。他之所以日夜兼程地赶回京城,便是要面见圣上向他示警太子谋逆之事。按照太子交与孙昊的密信中所言,举事『逼』宫就在这几日了。难道这便已经开始了?!
崔佑大骇,却生生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这里里外外的守卫只怕早就被换成太子的人了,而孙昊那贼子早晚也会告诉太子,他崔佑已经知晓了谋逆之事。这一回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守卫很快就将热水送来了,崔佑却焦躁地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可他又怕引人怀疑,连踱步时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正当他急的两眼发黑将要一头栽倒时,忽听窗户上传来“笃、笃”两声敲击。
崔佑心头一抽,两手扶上了房中的柜子才勉强站稳,却听“笃、笃”声再次响起。敲击声不疾不徐,叠盖在了远处打更的鼓声中。崔佑战战兢兢地挪到了窗前,缓缓抽出了上面的木闩。
窗户迅速被人自外边拉开,只见一黑影窜入房中,无声地贴上了崔佑。那人一手堵上了崔佑的嘴,贴在他耳边以尖细的嗓音道:“杂家姓孙,奉陛下之命宣钦差崔佑觐见。崔大人,我们在御书房见过一面的,若你信得过老奴,还请莫要出声了。”
崔佑一听,立刻想起天子身边确实有个孙公公,约莫一个多月前出京去了临川,据说是奉旨取回武威将军的佩剑。后来这批使者在路上出了事,便再没回到京城,众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没想到孙公公竟还活着。
崔佑一点头,孙公公便放了他。不等他开口,孙公公却已低声道:“不该问的别问,大人只管跟着杂家走。”
孙公公话音刚落,崔佑便觉身上一轻,整个人飞出了窗外。孙公公将他夹在腋下,避过一众守卫,悄然出了客馆,一路将他带至了皇宫西侧的一处偏门。孙公公将崔佑放在地上,有从一旁的草丛中取出套太监的衣服来,让他换上。随后,两人便蹲在草丛中,一直等了半盏茶的功夫。
这时,宫门开了,自宫门中走出几个太监。他们吃力地推着两架车,车上摆了两三个大木桶。孙公公忽一拍崔佑,道:“崔大人,跟杂家一块推一回夜香车吧。”
崔佑自然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还会有这么一天。但孙公公的话,他却不能不听。两人一直埋伏在了草丛中,等那几个倒夜香的小太监推着空桶返回时,人数竟然少了两个。孙公公拉着崔佑不动神『色』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了宫门口。
打头的两个小太监瞧见了两人,却没吭声。门口的守卫点了点人数,便也开了宫门。
崔佑和孙公公弓着背,一路走至内务府跟前,被个掌事太监分派了送龙袍的差事,便顺理成章地去了天子的寝殿。
天子的寝殿外,数十禁军层层把守。崔佑和孙公公在殿外数丈远的地方就被拦下了,孙公公仔细交托了龙袍,由禁军接手送进了偏殿。正当崔佑以为见不到天子时,禁军却到了交接的时候。孙公公忽一把夹起崔佑,自殿旁的一处矮树丛边越过,身形端地快如鬼魅。他趁着两名禁军交错的瞬间,腾身而起跃上了屋顶。
崔佑吓得不敢出声,偏生他又恐高,只好死死闭上了眼,听着耳边的风声呼呼而过。片刻后两人忽然下坠,再接着,孙公公将他放在了地上。
崔佑腿一软,跌倒在地,还不及呼出一口气,就听一人自他身旁轻哼一声,戏谑却不失威严道:“崔佑,越活越回去了。就这点把戏,也能将你吓得连裤子都湿了。”
崔佑闻声大骇,急忙伏身跪倒,以额贴地恭声道:“下官崔佑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天子卧于龙床上,帷幔一抖再次将他遮得严实,他重重咳了两声,道:“长夜漫漫,不急。不妨同我细细说一说,此次梁州之行,你究竟有何收获。”
……
夜半子时,林中鸱枭嘈嘈啼鸣。白日里落湿了的泥地结起霜来,不多时便自山间飘出团棉絮般的雾来。
千寻躺在厚厚的麦梗间冻得瑟瑟发抖,运了一周天的沐风心法后也只是勉强暖和了些。她轻轻翻了个身,搓了搓冰凉的手指。
一旁守夜的萧宁渊抱剑而坐,听她翻身不断,知她是冷得睡不着。他伸手解了自己的外衣,打算过去给她披上,却见一旁的周枫已先他一步将外衣连同披风盖到了千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