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慕尘的,还清了。”
陆子程别过了头。
……
当夜,岳铭的墓碑前来了一个人。他从天而降,一身铠甲,盔上的红缨随风飘动。
“岳铭。”
风声飒飒。
“难得司徒明月这小子能碰上个对他好的,怎么你还这么苦。”
“别说你舍不得死,我也舍不得让你死。琴仙把你的灵骨挖了,你就算活过来也只能做个普通人了。”
“哎,可是司徒明月这小子犟啊,怎么就非要追琴仙不放。”
“我在上头,看着都心疼。”
那人抬眼,一张脸已经沧桑许多,眼窝深邃,双眸闪亮。
是老宋。
“如果你想去轮回转世,那就轻便。如果你还想守着司徒明月,就请醒过来吧。”老宋一挥长矛,一道光便钻进了地下:“只是你没了灵骨,只能以妖的身份活在世上了。既然你生前擅控虫,那就,虫妖吧。”
“虫妖也好,最难对付,最棘手,对你,也最公平。”
老宋转过身,戴上了头盔,一跃回了仙界。
“好好照顾司徒那小子。”
他走后,墓碑底下传来了沙沙声。一白光笼罩了这块小墓碑,就像月光,洒满了一方土地。万虫从四面八方涌来,像在迎接它们的王。
岳铭的魂悠悠而现。
“司徒明月。”
“不,我还是叫你陆子程吧。”
“子程。”
……
陆子程接受了岳铭重生的事实。这次他没有选择和盘托出,而是选择了隐瞒。每次出去找岳铭喝酒,他都会说是去扫墓。陆衢寒不制止,从来都是放他走。
但事实上,陆衢寒也知道。
他那么在意陆子程,怎么可能不知道。
……
屋内安静极了,共情之后的张忱翊,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痛哭流涕,有的只是如死一般的寂静。三年前被打破的四个人可笑的平衡,早就在这几年里被磨得毫无棱角。张忱翊知道,他们谁离谁都越来越远,谁却也不想就这样越来越远。
张忱翊感受得到,陆子程想起仙界那个脸上还会带着笑的陆衢寒,那时总是顺着他,会给他做小馄饨的陆衢寒,惊觉,竟是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也感受得到慕尘深沉的愤怒,隐忍,无奈,和浓烈的爱与宠溺,知道默默守护是什么感觉,也逐渐体会到身边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痛苦。他更知道,岳铭,见到陆子程时内心是多么开心,宛若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突然开出了花一般。然而花总会枯萎,陆子程,从来都不是属于岳铭的阳光。
三年,陆子程和陆衢寒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生疏得像毫无瓜葛的陌生人。陆衢寒从来不看他——即便看,眼里也都是满溢的恨。院子里的木槿一如既往地开,陆衢寒丝毫不吝惜自己的灵力,每日每夜将灵力倾注于此,好像在将自己的恨与无奈全部埋葬。
陆衢寒突然开始信了,命。
……
生死簿的过去到此为止,当回忆结束,眼前出现的是几天前的场景。那是陆家院子,所有人都还在,凶杀案还没有发生。
“公子,门外有位姑娘。”侍女写道,“她说她是玉家的人。”
陆衢寒扫了一眼纸上的字,点了点头。
“让她进来。”
来人是谁都没想到的玉慎。玉慎一袭青衣,踏进了一片木槿海之中。当她看到陆衢寒和慕尘时,她直直跪了下来。温柔的丹凤眼里,满是浓浓的歉疚。
陆衢寒没有去扶她。
“陆公子。”
玉慎开口,慕尘却冷冰冰的给了她笔墨。
“写。”慕尘冷声道。他好像完全不管玉慎是个女孩子,只当她是个罪无可赦的人。
因为若是没有玉峰,也许一切都会平静如初。
“陆公子,我自知家父罪孽深重。”玉慎缓缓落笔,一个个娟秀的字便流泻了出来,“这两块玉和这封贵府的家书是我在整理时无意找到的,交还给公子。”
说罢,她拿出了两块玉,和一封已经褪色的家书。
陆衢寒看到那两块玉的瞬间仿佛失去了支撑,向后趔趄了一步。他拿着那两块冰凉的玉,手止不住地颤抖,泪水汹涌而出,落在玉上,然后滑落。
那是一对鸳鸯玉珏,一块黑色的墨玉,一块通透的白玉,合在一起,恰巧是一个圆,就好像破镜,也像重逢的星辰。白玉温润晶莹,正面刻了一个“瑾”,黑玉冷冽通透,同样的位置上,一个“瑜”字赫然静卧。
陆衢寒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封家书。陆老爷在信中说,兰阳有一家玉器店,他们给两人挑了玉回来。
陆衢寒握着那块玉珏痛哭流涕——他似乎很久没这么畅快地哭过了,就好像要把所有的情感都吐出来,都倾倒而出:
原来陆老爷和陆夫人早就知道了。
不然,又怎会挑了这鸳鸯玉珏?
“子程摔倒了,在和我哭呢。”
“子程在私塾听了故事,在和我扮角呢。”
陆衢寒突然感觉自己在跌落凡间之前就好像白活了,他以为他自己看破一切无欲无求,以为他伪装得天衣无缝毫无纰漏,以为只要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什么看破红尘,明明陷得最深的,就是他。
“瑾熠……”
慕尘见他这般,心中难过,想去扶他。可陆衢寒却久久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了头。慕尘打开那封家书,发现里面是一些再平常不过的趣闻闲谈,陆夫人兴高采烈地尝到了兰阳的桂花糕,兴致勃勃地去听了醉仙楼的头牌唱曲,陆老爷在兰阳喝到了合心意的酒……字里行间,全都是难掩的喜悦。
“小寒,子程,要是可以的话,我们还真不想回去了呢。”
慕尘拿着那封家书,久久没有说话。
“慕尘公子,”玉慎依旧跪着,她轻声开口,小心翼翼,却也带着一分少女的坚强,“家父和长兄不在了,家母已经无力承受,舍弟尚小,玉家,只有我了。”
“那是你们的家事,与我们无关。”慕尘冷声道,“你们欠的债,在你父亲和哥哥死的那天就已经还清了。”
玉慎听了,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她说这些并非为了博取同情,她只是想,想让慕尘和陆家放过玉家。
她从南山学成归来,到家时却发现家中狼藉一片。木君精神恍惚,每日都念叨着玉峰和玉懿的名字,玉烨已经长大了,只可惜他似乎已经忘了曾经每天抱着他带他在后院看竹子的玉懿大哥。木君没有再像教导玉懿和玉慎那般教导玉烨,玉烨在李蔚的阴险作风之中耳濡目染,好在玉慎回来的及时,将李蔚铲除,将玉烨又领回了正道。她本以为回家时,迎接她的会是木君温暖的怀抱,玉懿和玉烨温柔的笑,可谁知,迎接她的,却是整个摇摇欲坠的玉家。
“你走吧。”
陆子程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着玉慎,语气平淡至极。
“多谢,三位公子。”玉慎听了,郑重行了顿首礼,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慎师妹。”
夏鸢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她在房间里迷迷糊糊听到了声音醒了过来,精神了些后,听出是玉慎的声音。
几人的对话都被她听的一清二楚。
“师姐?!你怎么也在!”玉慎见了夏鸢十分意外——也激动,毕竟在南山,夏鸢也陪伴了她十年,对她来说,夏鸢也许是除了家人以外最重要的人了。
“以后如果有什么事,就回南山来找我,”夏鸢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了笑,“我一直在。”
玉慎红了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是玉家家主,却也只是个不善言辞的少女啊。
玉慎离开了。
“几位,我不是有意要听的。”夏鸢歉意道,“只是听到一直记挂着的慎师妹的声音,心里感慨罢了,冒犯了。”
慕尘摇了摇头,然后把陆衢寒扶了起来,带他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