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忙完,晚食早就凉了。徐稚柳对付了两口,至夜半时分,屋门轻响,时年抱着大氅说道:“公子,快到三更天了。”
案后的身影纹丝不动,烛火在夜风中摇曳,那笔尖已停顿许久。以为他坐着睡着了,时年蹑手蹑脚靠近,刚到身前,一双眼倏然投了过来。
密密麻麻的红,裹挟着明亮的瞳仁,一刹间锋芒毕现。
“时年。”
“嗳。”
他嗓音又钝又沙哑:“我……”
时年期待着他说些什么,这满眼的疲惫,满脸的苍白,满身的落寞,肯定要说些什么吧?可徐稚柳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朝他微微一笑,接过大氅。
两人一前一后撑着伞,迎着被灯笼照亮的雪地,朝窑厂走去。
朝廷的赏赐下来那日,正逢湖田窑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俗称暖窑神。窑神乃童宾先师,据说明朝万历年间,太监潘相任江西矿使兼理景德镇窑务,督造青花大龙缸,因烧造久久不能成功,对窑户和窑工鞭笞以至捕杀。童宾目睹同行们的苦况,朝着窑洞纵身一跃,终烧制成大龙缸,却因此激发同行怒火,引发民变。朝廷为了安抚人心,在御器厂仪门立祠,敕封童宾为风火仙师。以后每年一度,为了窑业兴盛,都要祭拜童宾窑神。
传说不知真假,徐稚柳却敬服童宾的精神。自古以来受皇帝宠信,特地派来督造瓷器的太监,大多专权,鱼肉百姓也不是第一次了,安十九待杨公尚且如此,杨公一走,还不知猖狂成什么样?好在,朝廷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随着封赏下来的还有另外一道旨意,新一任江西督陶官夏瑛,将于年后三月正式赴任,安十九仍为协理。
“来谁都一样,姓安的在江西一手遮天,还跟掌兵的打交道,他干爹可是皇帝老儿眼前的红人。”
“杨公已经被他逼迫返乡了,新来的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死太监再敢整事我就弄死他。”
“你要弄死谁?”清清冽冽的一声,让酒桌上几个精虫上脑的家伙顿时清醒了不少,随之而来的是一只手拿走了酒壶。
那只手,不比三年前清癯干瘦,而今因手作已遍布伤痕。
“这才下午就喝得这么多?待会还有暖窑神仪式,每个人都上去插炷香,祈祷火神保佑你们。”
“我、我们也可以?”
他们只是打杂工而已,没什么技术含量,随时都可以换个人干,全靠主家心善,才有他们这些乞丐一口饭吃。徐忠这个人是有本事的,不过以他的本事,湖田窑只能做到行业靠前的位置,要让窑厂不断扩大,连年统招帮工和管事,成为行业领军,还得靠徐稚柳。
徐忠也知道,他这个远房子侄,很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内外并驾,连御窑厂那些个专门伺候皇帝、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工匠们都会给他几分薄面,见到总要客客气气称呼一声“小东家”。
呵,哪来的小东家。
湖田窑只有一个东家,那就是他!
徐忠坐在主座上,凉凉的眼眸凝睇着那道青色身影。徐稚柳觉察到一抹凉意,回头看去,热闹的酒席上个个都喝红了脸,咿咿呀呀又唱又闹。
“打杂工也是工,只要是在窑厂里干活的,都有资格上香。”他目光扫过那个喊打喊杀的黝黑少年,“小黑,好好干,明年争取进窑内学点手艺。不过我们这行,手眼都要快,只一样,嘴不能快,懂了吗?”
“懂、懂了。”他一出现,这几个就都酒醒了。想起适才的浑话,脑袋已经掉了一半,突然冷汗涔涔,面色发白。徐稚柳没再多说,挨个跟每桌的窑户和工人们打过招呼,最后回到主座,不想徐忠竟请来了安十九,一把拽住他的手,张罗两人碰一杯和解酒。
徐稚柳白日不饮酒,这是他的规矩。
安十九嘴角一挑:“小东家还是不肯给我面子。”
“他敢!”徐忠已喝得双目赤红,手下没个轻重,一把捏住徐稚柳的手腕就要灌酒。叔侄两个静静对视了一会儿,徐稚柳抬手,青花小盏里晃动的酒水被一口饮尽。
徐忠往椅子上一瘫,陡然没了力气。
安十九言笑晏晏:“还是大东家说话有份量。”
“我还要去准备祭祀活动,先告辞了,您且慢喝。”
“等等。”
安十九追了出来,至方才那几个侃侃而谈的打杂工身旁,意味深长扫视那一桌人。打杂工们不知安十九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刚才还一个个面红耳赤,大放厥词,此刻只觉后脖子发凉,本能朝徐稚柳看去。
徐稚柳问道:“公公还有事?”
瞧瞧他这副傲然清高的样子,当他是什么贱泥巴?安十九气不打一处来,可他面上却笑意和煦:“我听说你近日要回乡祭祖,反正无事,不如一同前往?来此三年我还未去过浮梁,听说那里盛产釉果和丕子,不知是如何开采的。你若方便,可以带我领略下家乡的风土人貌,没有空暇也无妨,我不过是想路上结个伴。”
安十九是只骄傲的铁公鸡,显少有低姿态。
突然反常,想必有妖。
徐稚柳道:“恐怕要让公公失望了,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且浮梁地小,无甚新鲜。”
“是吗?”安十九先嘴角一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附在徐稚耳旁:“既无新鲜,那你扫完墓可要早点回来了,不然会后悔的哦。”说罢,他甩甩衣袖大步而去。
插在大门两侧的飞虎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徐稚柳的心咯噔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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