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正值元宵节,家家团圆,街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大小灯会热闹非凡。便在这沸腾的繁荣里,有人被迫离去,留下一句话。
谁若犯我,必还之以十。
于是,他为徐稚柳带来了一份厚礼,阿南以奸淫罪入狱。
“十岁的孩子,怎么能干出那种腌臜事来?”
“他爹就干过一样的事,有什么不可能。”
“他娘也不管管?”
“老娘常年缠绵病榻,那孩子打小就野,偷鸡摸狗无恶不作。造孽呀,才多大脑子里就想那些事,真是有娘养没娘教。”
“那堂中的是谁?”
“听说是哥哥。”
“还有哥哥?”
“可不是,听说还是读书人呢。哎哟,读书人就教出这种弟弟?读的都是什么书啊!”
“看他人模人样,许是在外头飞黄腾达了,没管家中老母和弟弟的死活。但凡管一管,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杀千刀的丑事来!”
……
徐稚柳站在浮梁县公堂上,耳边充斥着诸如此般恶意的揣测、鄙夷、试探和辱骂,胸间忽而升起一团浓烈的、化不开的郁气。正如阿南每次与他对着干时所申讨的一般:“打架的时候你知道训斥我了,那我被打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他们都说你在外头风光了,管着几百人的饭碗,以后肯定前途无量。而我呢?我每天除了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就是满山跑抓偷鸡的黄鼠狼,还有阿黄生了一窝崽子,没有奶水,我得想办法给它补营养。是不是又要说我无所事事,但我再怎么比不上你,至少有一点比你好,不管多晚我都回家。你呢,你一年回几次家?你知不知道娘病得迷迷糊糊时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她生怕不能见你最后一面,哭着想让你回来。你如此不孝,枉为人子!而我有你这样的兄长,更觉耻辱!”
耻辱。
徐稚柳不禁想到这些年,为生计困,勤于窑务,殚精竭虑,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为母亲与阿南换一个安定的生活。如今看来,似乎并非他们所求。
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失职。
此时阿南被押解到堂上,双手绞在身后下跪。徐稚柳与之视线相交,小小孩儿倔强地移开目光,只凭一股子气性大声喊道:“不是我!”
徐稚柳相信他。
父亲虽然冤死了,但罩在他们一家人身上的阴影并未消散,那块污点如影随形,阿南自幼饱受白眼和欺凌,远比一般孩子早熟。虽年少气盛,常有与人斗殴置气,但本心不坏。
他相信阿南的为人,绝干不出奸/淫、妇女之事。
徐稚柳要求与受害者对簿公堂,不想那女子疑为不堪受辱,竟于昨夜吊死家中,一时间死无对证。任凭阿南怎么解释,从没见过那名女子,始终无人相信。浮梁知县更是一口咬定是阿南所为,令人严刑拷打。
阿南被摁在地上咬牙嘶吼,血渍从齿间溢出仍不肯松口,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反抗着世间的公权。只他还是头幼兽,还没长大,尚无锋利的爪牙,无法为自己博取公平,短短一瞬就奄奄一息。
徐稚柳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他。什么君子仪范,什么文人骨气,什么正义清白,统统都是放屁!他抱住颤抖的阿弟,忽然悲从中来。
为何他努力了十年,还是没有躲过如此屈辱的命运?为何父亲的悲剧会再次重演?为何要让他种下的恶果报应在阿南身上?!
是夜大雨如注,三月春寒。
御窑厂西下弄的一处私人府邸前,大门被重重扣响。因声响如钟,引来不少附近窑厂的工人。片刻后朱红大门洞开,左右仆从鱼贯而出,为中间人撑伞挡风,奉茶看灯,一家奴更是拦在身前做保护姿态。
那一刻天地间除了雨声,万物皆化为死寂。
安十九双手抄在暖兜里,踢开家奴走上前来,直视雷电中锐利的锋刃。很好,虽他不过十八,但他不愿视之为少年,这是个心机勃勃的青年人。哪怕在雨中狼狈不堪,那高高抬起的头颅,昂扬着向上的脊骨,亦叫他不敢轻视。
他在内廷是最低贱的奴才,饱受文武百官鄙视,受尽后宫三千磋磨,凡离开那片宫墙,他绝不想再回。不曾想到了千里之外,竟还能看到一样的眼神,透着一样的讥诮和鄙薄,让他如被人剥光了衣裳,没有丝毫尊严。
拼着干爹多年经营才换回的一条命,以督理万寿瓷戴罪立功,这所有屈辱都归咎于他——徐稚柳!他恨极,怒极,即便死也要拉他一起陪葬,回程的路上想过千万种将他凌迟之法,可面对面却倏然改变了主意。
死太痛快了。他不是正义凛然吗?那好,即让他一点一点瓦解那青年人心间的正义。
“断翅的雨蝶,任凭曾经飞得再高,也终究在尘埃里。读书人失去笔杆子,与我之阉人又有何异?你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安十九吩咐左右,“小东家星夜兼程从浮梁赶回,想必还没用饭。来人,去后厨盛碗热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