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有标识,只光线暗看不清楚,徐清从中捡起一片,放在光下细看,忽又听见程逾白说:“好,明天见。”
她动作微顿。
写的什么人名呢,谦公?应是小字吧?
此时此刻正适宜灯下看美人,她眉头微动,目光专注,别在耳后的一缕碎发掉落在腮旁,更衬得发乌面白,鼻尖挺翘,朱唇饱满。程逾白想到以前一起上课,偶尔他会停下来看她,看到她脸颊泛红又或者狠狠瞪他一眼,那时即便没有这灯火辉煌,亦觉得千般好万般好,而今……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走上前去:“下午我在大礼堂看到你了,怎么?听到我给许小贺打电话还有闲情看陶瓷?”
她倒是坐得住。程逾白刚要笑她,却听她突然“啊”了一声,本就面目全非的碗底掉在桌上,在清脆声中再次碎成两瓣。
程逾白气急:“你叫什么?”
徐清盯着一个方向:“你看不到吗?”
“看什么?”程逾白跟着看过去。对面是一排博古架,上面挂着一幅瓷板画,下面是几只路边淘回来的小花瓶,素圈里插几朵黄白花,没什么特别。
徐清转而看向他,眼神怪异又震惊。
程逾白哼笑:“别告诉我你见到鬼了。”
“你真看不到吗?”看不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吗?就在古董碗摔碎的时候,一个人影飞了出来,出现在博古架旁边,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活像个古时候的鬼!
“看你个鬼,别耍花招。”
“我说真的!”
“我看着像在跟你闹着玩吗?说罢,白天你都跟许小贺说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程逾白没有在跟她开玩笑,她尝试着挪动脚步,拿起雨伞对程逾白说:“我先走了。”
“不喝茶了?”程逾白略带嘲弄地看着她。
那眼神没有一丝温度可言,再加上刚才当着面不乏威胁的一通电话,徐清成功被召回理智,他果然没有变,还是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程逾白。她敛住心神,轻吸一口气说:“日子还长,这杯茶以后再喝吧。”
“出了这个门就难了。”
“从来没有容易过。”
那一刻程逾白身体里有某种冲动,迫使他往前走了一步,在门厅和花园的交接处,分割线变得模糊,阴影也变得不再确定,好像黑暗又好像明亮,但很快这股冲动就被他抑制住了,因为徐清在那片刻间抬头,仿佛已经换了个人。
“程逾白。”她叫他的名字,嗓音清冽,一如九年前初见,“我来是想告诉你,属于程逾白的时代,结束了。”
程逾白回想起从前,那个时候她还留着长发,耳垂饱满干净,没有耳洞,脸上有一点稚气未脱的倔强。
正是这点倔强让他不敢轻视她,一点点听清了她说的话:
程逾白,我会站在全世界最好的设计师平台上,打破你对现代陶瓷固有的偏见和与身俱来的优越感。我要让你重新认识设计的美和一个设计师所能为陶瓷带来的创新和价值,我一定要你亲手撕碎虚伪的嘴脸,看清早被资本腐蚀的骨子和骨子里奉为神明的自尊。
你们向这个时代所展现的一切荒唐的、丑陋的、夸大其词、不切实际的关于陶瓷的理想,我统统都会毁掉。
这是我的理想。
那可能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穷其一生最疯狂、也最绝望的时刻,却让他血液沸腾。他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即便到来的时机不太巧妙,甚至会构造不可预知的危机,但他依旧兴奋、期待,备尝快意。
很好,他终于等到今晚的主题。
程逾白一手按在墙上,头探出门厅,就这样端详她。她凝视他漆黑的眼眸,犹如被卷入一汪深渊。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他们的每一次宣言似乎都在这样的雨夜里,让他既感陌生遥远,又感熟悉亲近,像一团火燎着他,“但我提醒你,别打《大国重器》的主意,否则……”
“否则怎么样?再杀一个我的亲人吗?”
女孩子迫视着他,和他离得非常近,“程逾白,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这一天我也等了很久,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怎么能这么狂?!程逾白快要抑制不住笑出声来,而他也真的笑了一声。
徐清不为所动,坦然回身,撑起伞来。
这一路风大雨大。
她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
程逾白站在半明半昧的门厅处,盯着缥缈的细雨随风而荡。那雨势忽大忽小,忽涌忽静,他的心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忽而是被轻视的恼怒,忽而又是被挑衅的偾张,左右撕扯着他,将他彻底抛向狂风暴雨中。
直到夜半,程逾白回身饮了大口凉茶,披一件单薄衣裳推开后院小门。后面还缀着一间小院。这个不经任何点缀的白墙小院,这间无人知晓的手工作坊,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毫不起眼,放到神秘莫测的一瓢饮后头更是泯然于众。
程逾白捧起一团瓷泥重重摔下,胸臆间情潮翻滚如同昌江之水汹涌咆哮。他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江边,徐清同样心潮澎湃,夜不能寐。
出了一瓢饮的大门,她越走越快,最后疾步奔跑起来。
这是她的主场,她回来了。
比赛才刚刚开始!
雨接连拍打在脸上,扫去她心间积压多年的郁结和苦闷,也为她带来一丝真实感。真实到她无法忽略,雨有多凉,心跳有多快,而此时此刻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尾巴。
那个“鬼”已经跟了她一路。
徐清逐渐冷静下来,走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夜市附近,周边霓虹闪烁,各种夜宵铺子林立。她停下脚,回头看向对方,问道:“你是谁?”
那人也看着她,带着谨慎的审视,思量许久缓缓回道:“我是徐稚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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