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逾白说:“他说听不见,想离许总近点。”是指刚才要换座的人。
徐清问:“你在向我解释?”
“不然我在跟鬼说话?”他抿嘴,唇线往下,将两片柔软的唇紧贴在一起,如此一来鼻梁上的血痕更加醒目。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浸淫陶瓷手作的缘故,他身上有一种与瓷器相和的寒凉而肃穆的气质,不熟悉他的人,会认为他气质阴沉,带着凉意,熟悉他的人则完全不敢苟同,和陶瓷相和的凉意,难道不是温润吗?浑然天成,一派大师风范。
尤其,他在家里喜欢穿舒服宽敞的衣服,留着一茬短短的黑发,看起来又坚硬又柔软,偶尔也会显得温凉适宜,好像容易接近一样。
事实上,这人疑心重,戒备心强,身边少有知心人。寻常人想从他脸上看到什么蛛丝马迹,除非他允许,否则很难。
不过徐清认识他快十年了,多少能看出来他犯了烟瘾,是真不爽。
“都听到了?”
“嗯。”她停顿一下,“声音太大了。”
程逾白不置可否:“你刚才特意过去叫许小贺?”
“再说下去难保有人不会录音,传出去影响《大国重器》的录制。”
“你就这么想要?”
徐清抬起眼睛,浓浓的一团黑,蓄着火苗,直逼程逾白心脏。她嘴角一弯,如鬼如魅:“毕竟是你想要的东西。”
呵,程逾白轻嗤一声:“看你的本事。”
小七眼瞅着先还怒气腾腾的人,居然一下子心情就好了。
这人有病吗?
最初为了掩人耳目,节目组曾对外联系过一些陶瓷工作者,采访记录他们的生活,许小贺挑了挑,把觉得不错的几位都喊到了现场,里面唯一例外的是徐清。徐清属于毛遂自荐,履历漂亮,人也漂亮,那天匆匆一见,他就觉得她眼睛里有故事。
现在一看,更加笃定了。
乌泱泱一大帮人围坐在一起,她和程逾白在长桌尽头,看似融入群体,实则周围划出一道分界线,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这关系一看就不同寻常。
许小贺翘翘嘴角,开口道:“都说说吧,你们对《大国重器》的理解或者自己的经历,以及为什么想上节目,想要在节目里说些什么和获得什么。”
不得不说,太子爷看起来不靠谱,实际并不容易糊弄。他很清楚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些人相聚于此一定有着什么样的目的。
“我先来吧。”
坐在许小贺左手边上一个背双肩包、笑容阳光的大男孩率先开口道,“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对我来说确实是挺紧迫的现实,我需要钱,特别需要。我想上这个节目,一方面有钱拿,另外一方面能宣传下自己。啊忘了说,我是陶瓷大学大四学生,目前正在创业阶段,我想去乐天市集摆摊,但要申请资格,我已经申请了半年还没有通过,马上就要毕业了,如果再没有突破,我就要考虑找工作或者离开景德镇,但我真的不甘心,为什么别的同学可以我不可以?凭什么别人能留下来我却不能?我想做独立陶艺人就这么难吗?现在我每周两次去公共窑烧陶瓷,路上会遇见很多跟我一样的人,我们有很多创新的想法和念头都想试一遍,但……”
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我现在全身上下加起来还有不超过两百块,十一点还要打工,对我来说时间真的很紧张,可能站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成本,所以我要第一个发言,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说得乱糟糟的,请大家不要介意。”
他微微弯腰致歉,脸上浮起一层紧绷的笑意。
徐清看过去,那不是因为全身上下只有两百块的窘迫造成的,而是因为几个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不行的焦虑造成的。
那层浮于表面的、客气礼貌、局促不安又紧张期待的笑意,让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紧接着,有人说道:“我是90年代瓷厂下岗的工人,现在在一家私人作坊当坯工,主要是拉坯,有时候人手不够也做做别的活儿,俢坯利坯都行。我是雇佣合同,没有提成,一个月就领几千块的死工资。现在看的话,工资已经不少了,刚下岗那会儿每个月才只有50块生活补贴,一家子天天吃大白菜,持续了得有两三年,有些老同事熬不住去别的城市打工,就再也没见过,有些离婚、自杀、得病去世了,现在看看身边没一处是尽心的,我就想要不找个地儿说说话吧?钱多钱少我不在意,反正就这么个活法,孩子长大了也用不着我操心,就是挺难过的,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几个记得以前的国营瓷厂,建国瓷厂有人知道吗?红旗呢?宇宙?”
80年代是十大国营瓷厂最为鼎盛时期,每家瓷厂有两三千名工人,每年产值高达几千万元,要知道80年代这个数值代表着什么,景德镇人口占全江西省的3%,上缴的税收却占全省的20%,是江西省最重要的工业基地。
当时十大瓷厂的大部分的瓷器都出口到国外,为新中国创造外汇收入,以支持国家其它工业的发展,就连厂里职工结婚买一套瓷器都要靠领导批条子。
还有一个显着的特征,当时景德镇的年轻人不进政府机关都要进瓷厂工作,瓷厂职工的工资有上百元,而一般单位的工资只有四五十元。
“你们年纪太小了,不会懂的。那个时候在国营瓷厂上班,心特别踏实,生活有了大大的保障,看着前面都是希望,每天干劲十足。谁知道一场经济改革,十大瓷厂竟然全都消失了。好多人哭啊,闹啊,没用,就是没钱了,一下子天都塌了。”
一夜之间,十多万工人失业下岗,说是“血流成河”一点也不夸张。政府背负巨大外债,市场经济完全被拖垮,之后十大瓷厂再也没有醒来。只是过去了很多年,在原来的国营瓷厂逐渐发展形成了新的陶瓷生态,就是今天的陶溪川。
陶溪川创意园区类似北京798社区,是景德镇年轻生态和手作文创的集合地,这里有艺术家工作室、陶廊、画廊、国际交流中心和创意市集,里面的陶艺家们大多有个性,有表达,敢说话,拥有一批固定的销售群体,同时也是景德镇旅游地标之一。
每年的春秋大集,陶溪川会聚集来自60多个国家的200位外国艺术家、68所国内外知名艺术院校近千名大学生和创作者。
绝大多数创业者都会先选择去陶溪川。
“很多像我这样的老瓷厂工人也爱去那里闲逛,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听大家讲讲这块土地的故事,但是还记得十大瓷厂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了。”
在景德镇,焕然一新的陶溪川固然让人念念在兹,但是更让人耿耿于怀的还是十大瓷厂的旧厂房。老厂房就像一支回味无穷的老曲子,曲终时人散,那些历史痕迹看一次少一次,看一遍少一遍。
许小贺确实不了解那段过去,在座所知也都寥寥,继而无人捧哏。
只见那位奶奶目光逡巡一圈,长长叹了声气,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悲哀与落寞,就像失了光泽的瓷器,终究在岁月消磨下成为一抔无用的土。
徐清转头看程逾白,程逾白神情寡淡,眼神冷漠。她按捺不住讽刺:“你不会也忘了吧?你爸的百采瓷厂不是跟十大瓷厂一起消失的吗?”
在当时,百采瓷厂可以说是独立于十大瓷厂外最特别的存在,不是国营企业,也没有和任何一家私营瓷厂合并扩大,单就凭程家祖上的名气在一众繁花间杀出条血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