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梁佩秋从没觉得日子这么漫长过。
卧床休养的三个月,景德镇从夏天到了秋天。他透过窗,张开五指,去接屋檐下的日光。手指微微颤抖,像是感受到了温暖,被一种鲜活的力量推动着往上。
忽而想起什么,不等唤小童来,他急忙翻身下床打开橱柜,拎起一件衣服里外摸个遍,没寻到东西,随手扔在地上,再拎起一件衣服……转眼之间橱柜就被扔空了,靠床脚还剩两只箱笼。
他伏在橱柜上静思了几息,跳着脚去够床边的拐杖,指望有支撑可以让他蹲下来去翻箱笼,不想手和腿完全不听使唤,弄得他七倒八歪,险些摔个狗吃屎。他不得已重新伏在床柱上,拧眉望了眼旁边的箱笼,又看看一旁的拐杖,手不自觉摸到萎缩而无力的下肢,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扔掉拐杖,单膝用力往下一磕,整个人撞到箱笼上。
小童听到声响冲进来时,就看到一人半扑在地上,正吃力地扒着箱笼,一件件朝外丢衣物。他赶紧上前:“哎哟,您这是干什么呀?找东西怎么不叫我?”
梁佩秋是窑厂的把庄头头,还是大家伙公认的小神爷,年纪虽小辈分却大,称一声“您”不奇怪。本来安庆窑承办万寿瓷,梁佩秋应该前途无量的,谁想……想不明白,就为对家那臭名昭着的小东家,值得吗?
没了条腿,以后可怎么办啊!
“你看见我的佩饰了吗?”
“什么?”
“是一条挂在腰间的丝绦,翠绿色的,缀了宝蓝珠子还有只瓷泥小白兔,约莫拇指大小,做工很是精细。”梁佩秋声音很急,额上已出现密密匝匝的细汗,“我记得就摆在橱柜里了,怎么会不见呢?到底放哪了?难道丢了吗?”
他越想越是心惊,扯得箱笼哐哐作响。小童知道劝不住,忙将箱笼翻过来倒了个干净,里面除了一些旧衣物,没有任何东西。
“您别急,我再到处找找看。您要不先回床上去吧,东家看见了要骂我的。”
王瑜可不是好性子。不过话说回来,有几个跟梁佩秋一样好性子?见他不为所动,小童叹了声气,忙在屋子里翻找起来,到后来能藏东西的都翻了一遍,床褥也掀了起来,除了几样他本就放在心尖尖上妥善收藏的物件,再也没有别的了。
王瑜过来的时候,天已擦黑,远山只余一道残影,稀碎的,照不见屋内的昏暗。他不知为何梁佩秋不点灯,随手招了小童就要骂,却见对方指了指屋内。王瑜下意识放轻脚步,凑到屋边往里一探。最后那丝天光烧透了,淋在少年肩上,凸起的后甲骨勾画出少年形销骨立的一隅。
他靠墙坐着,一动不动。
小童指了一个方向,王瑜才看到他膝上摆着的物件,挨次是兔子摆件、酱烧肘子洗净晾干后的油纸,写有梁玉瓷行的废纸团子,一本在泥水里淌过《横渠语录》并一只青花碗。
寥寥几样东西,如何慰藉对故人的思念?从前王瑜看他每晚不睡觉往树上爬就晓得了,这孩子的心不属于他自己。而今故人已逝,他的心又去了何方?
他沉吟再三,没有上前打扰,不想梁佩秋发现了他,转过脸来问道:“王叔,有事吗?”
王瑜一听眼里直发酸。
多少天了,自那日来给他报信,这孩子再没叫过他叔。
“没事。”他摆摆手,摆出最慈祥的笑脸,“你怎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了,快回床上。”
“地上坐着舒服。”
“傻孩子,除了咱们玩泥巴的眼里能容下它,其他牲畜不论都是下脚的地方,怎么能比床上舒服?”
梁佩秋说:“地上凉,硬硬的,摸着真实。”
王瑜听他这么说,只觉眼前升起一片水汽,要看不清了。他赶忙背过身去,假意训斥小童,飞快地拭去泪水。梁佩秋没再拒绝,听话地回到床上,只膝上那些东西谁也不能碰,得他自己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抄在怀里。
王瑜一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梁佩秋了解他,这人从来藏不住事,就算现在不说,晚上一通马尿下肚,什么都倒出来了。
“王叔,我早晚会知道的。”
王瑜叹了声气,搬一张杌子坐到床前。
“我也不知道现在外头是什么世道,怎么净出幺蛾子。前一波才刚消停,就又……”还回回都是他来报信,可就算没有他,这事儿能瞒得住吗?王瑜思量许久,还是说了,“夏大人死了。”
梁佩秋神色一顿。
“夏瑛大人?”
王瑜点点头:“晌午发现的,尸体泡在河里不知多久,已经发臭了。”
想到这里,王瑜又是长长一叹。前儿个他们还在一起喝酒,为百采改革近日收获的成效而大喜,预备联合三窑九会拟定章程,大力推广到各大民窑、坯户当中,谁想今儿个就出事了。
要细细咂摸的话,兴许夏瑛当晚就出事了。可如果是为刹停百采改革,安庆窑才是祸首,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王瑜往好的方向想,安庆窑得配合御窑厂承办万寿瓷,还有利用价值。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当官的,皇帝亲自特批的江西督陶官,有什么用……上头的手伸不到民间来,让个太监欺君罔世,想是景德镇逃不出的噩运啊。”
小童掌了烛火却没有离去,被梁佩秋看了一眼,惊觉那目光幽深,隐含威势,忙垂头退下。王瑜察觉到梁佩秋的用意,轻咳一声:“不必担心,现在各家窑户哪个关起门来不骂太监?”他不知想到什么,竟还笑得出来,“徐忠那个老东西肯定骂得最凶!”
没了徐稚柳运筹帷幄,再不得安十九的看重,湖田窑一落千丈。
“徐叔近来如何?”
“他算你哪门子的叔?”话虽如此,王瑜还是嘟哝道,“不好,整天喝得烂醉,成个大酒鬼了。”
王瑜总归还是感慨多于气恨。原先他和徐忠各自霸占一片山头,斗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比技艺、比销量,比包烧青,甚至还比谁家请的班子戏唱得好,可不管怎么斗法都没有祸及人命,偶还有点棋逢对手的相惜之感,平时碰到面吵吵嚷嚷,也不是不能同坐一席喝杯交心酒,直到发生倒窑事故。
徐稚柳借安十九之手,将湖田窑推至各大民窑榜首,那段时间湖田窑称得上富贵盈门。“光瞧那老小子出门前呼后拥的派头,不知情的还以为某官家大老爷巡街呢。可又怎么样?”
徐稚柳一死,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我算眼睁睁见了一回什么叫做人走茶凉,你不知道外面都怎么说,风光的时候上赶着追捧,谁瞅着不是好人?可一出事,这人心啊,怎么能脏成那样?”
曾经的功绩都变成有利可图的私心,白的统统给你描成黑的,个个都是杀人无形的好手,一张嘴就能给人判死刑,里头居然只有茶楼的说书先生有一说一,还能讲几句公道话,提起曾经风光无两的大才子,亦是不胜唏嘘。
“你说已经这种情况了,都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一家老小想想,还有一家窑厂呢,跟个太监置什么气?偏那老小子转不过弯来,里外不遮掩,逢人就骂太监没良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日在湖田窑,就是夏瑛都准备停火了,徐稚柳曾为安十九鞍前马后,那厮竟要——竟要他化为灰烬,你说,这番做派怎能不令人寒心?以后谁还敢尽心为他卖命?那可是头喂不熟的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