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什么?
“我今日且把话放在这里,你等着看吧,这位梁狗官……会捅破景德镇的天。”
小二被吓得一噤。
天捅破了,受苦受累的不还是他们老百姓吗?也不知道这小梁大人当上了头首,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很快,小二就知道了答案。
年后开春,农历三月十五要开始唱行色戏。行色戏起初是做窑、烧窑业为了能烧造出好的瓷器而祈祷陶神、窑神的庇佑或事后酬答神愿所演的戏,明代这种戏多在师主庙演出,清代发展到从事瓷业生产以及经商的各个行帮,演出地点为庙宇、会馆或是现搭的戏台。
行色戏对从事窑业的百姓来说有神的喻义,不可侵犯,不仅各诞辰日和重要活动要演戏,就是做错了事,也要罚戏,以此来表达对神的敬畏。
行色戏演出时间相当长,有时候要唱几个月,行会里都有严格规定,一般是小器匣钵业在马鞍山搭台首演,第一天是专门售卖匣土的子土户,第二天是小器匣钵厂等等,依次往下是窑砖山、风火仙的烧窑业,各行业,各会馆……
梁佩秋四月上任,三月就要提前安排行色戏。
管事的拿戏目来给他筛选,和以往一样,戏班子种类繁多,徽戏、楚戏、花鼓戏、京戏、淮戏什么都有,只有一样,今年和以往不同了,肉眼可见各行各业变得谨慎了,凡事经过深思熟虑才敢往上报。
可以说湖田窑和安庆窑的这一战,给安十九彻底扬出了狠名,徽赣一带每他出现的地方,百姓皆闻风丧胆。老一辈人常说明代宦官弄权,搞得官场商场乌烟瘴气,怎么到了清朝,这事儿还没人管?其实不然,清朝以后官宦大多分管内务府各事项,也常在省内跑,只职权不比以往,历届督陶官都要经过严选考察,时常还有巡抚监理,大小是不能太犯浑的。
只天高皇帝远,临到了了,生出一张手遮住江西的天,谁也翻不过那五指山,就是曾经的少东家也不是没有反抗过,下场如何众人有目共睹,不怪当官的窝囊,怪就怪这年头的太监太狠。
摊上这么个魔王,管事心里也在犯嘀咕。眼看梁佩秋一路看过去,名册上的戏目都给描了红,他顿时犯难。
就在梁佩秋再一次动笔时,他鼓足勇气问:“这出《破蛮兵》为何不成?”
梁佩秋神情冷淡,说:“杀气腾腾。”
“那这《太君辞朝》呢?”
“你想暗示什么?”
管事一拍大腿,两股颤颤:“小梁大人,您可折煞我了哟,我哪里敢啊!”
想到那出被禁演的《打渔杀家》,他还有什么不懂?凡事关恶霸、打杀,有斗争性质或有隐喻的都不行,最后能唱的只有男女情爱和风流浪子俏女婿的民俗戏目了。
一团和乐,才是无风无险。
管事面如死灰地从办事处出来,回头看向恢弘大气的青石门楣,写着柴窑总会的“陶庆”二字,高高门槛圈出一片盛放阳光的平地,往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晦暗,上供一座祖师童宾的神龛。
神像系武官打扮,豹头虎眼,神采奕奕,两边有把桩、做重、打大锤、收纱帽等师傅塑像,皆头缠扎巾,身披搭肩。按说见着童宾神爷理应严肃恭敬,可不知为何,管事总觉阴森,鼻间萦绕一丝挥之不去的苦腥味,每每细闻都忍不住反胃想吐。
也不知打哪寻来的草药,腿断了这许久,还能接上吗?
回想端坐在神像旁的少年,和记忆里某个身影实在太像了,言行像,谈吐像,气质像,只少东家不苟言笑时再怎么怵人,也知道他不会随意伤人,可现在这位……怎么瞧都瘆人!
他们这些管事还是原来少东家在时一手培养的,梁佩秋接手后没有调整他们的岗位和结构,一切规矩如常,开始他们还以为是个好说话的主,毕竟见过几次,回回都跟在少东家后头,一副乖觉的模样,可谁想……转瞬之间,他就逼死了王瑜,将大东家徐忠架空,夺走湖田窑不说,原先安庆窑的盘子也重新编排,回到了他手底下。
将两大包青窑全都收入麾下,自古以来的独一份,景德镇几千年也就出过这么一个硬茬。
变化太快,以至于他们迟迟没有发现,少年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年。他同公子不一样,公子是外冷内热,而他是铁石心肠,凉薄都刻在骨子里头。你远远瞧着他,半大少年能有多狠?可稍不留神,就被他抓得满身伤痕。
现在坊间都在传,当初他和夏瑛联合对抗少东家,就是安十九在后头排兵布阵。
他从一开始就是狗太监的人!
想想也是,行色戏唱了多少年,哪回不是各行业各会馆自行决定,什么时候需要三窑九会审核?今年还是头一遭,人还没上任,头首的架势倒摆出来了!
管事甩甩衣袖,直叹一声晦气,随后大步离去。他走后,原先在安庆窑照顾梁佩秋的小仆进门,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大人,时年又来了,在外面死活不肯走,非要见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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