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徐稚柳一直在梦魇发汗,迷迷糊糊叫着什么人的名字,直到早上天光微亮才睡去。
徐清没叫醒他,在网上下单几件常用药品送到家里,定时煲上一锅小米粥,出门去上班。
下午原本约了一间舞美工作室商谈空间设计,担心徐稚柳的情况,她把会面时间往后推迟,趁有空跑到家居馆,打算给他换个舒服点的长沙发。
这几天他身体一直不舒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从鸣泉茶馆回来更是折腾了一宿。他的毛病跟正常人不一样,她所能做的有限,想着又订了一张按摩椅,回去的路上去超市买了两袋水果和牛奶。
到了公寓楼下管理员说,今天有业主反应她家里出现很大的动静,他们察看了小区电梯等监控,没有发现异常,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跟她一起上楼看看情况。
一开门,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管理员惊疑不定地瞥了眼单身女人的公寓,掩鼻往里走。
地上横七竖八全是酒瓶,管理员皱了皱眉,问徐清:“你家里有男人?”
“嗯,他在楼上休息。”徐清说,“不好意思,他最近心情不好,我会好好跟他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管理员说:“心情不好也不能扰民,叫他注意点吧。”
“好。”
管理员似还存疑,左右张望,徐清赶忙挡住门。送走管理员,她甚至来不及换鞋,东西一放就往楼上奔去。
家里不能说是乱糟糟,除了到处都是酒瓶以外,只有跟兔子有关的兔儿爷摆件、兔子灯笼气球和玩具,能摔碎的都摔碎了,能剪破的也全都剪破了,其他物件都还在原位。
她脚下踩到一只小滚轮,拿起来一看,是徐稚柳最喜欢的兔儿灯,也被拆散架了。
怎么回事?
她不停叫徐稚柳的名字,徐稚柳始终没有回应。她里里外外找了两遍,没见到人,心里愈发不安,回到玄关拧开家里所有的灯,随即在窗帘后看到一道朦胧暗影。
她快步冲到阳台,窗帘一拉,就见一个清瘦的人影坐在二十九楼的阳台栏杆上,双腿悬空,正是一副左右摇晃的醉态。
她立刻上前拽住他手臂:“你疯了吗?在干嘛?快下来!”
手臂上传来温热的触觉,一直吹着江风皮肤发冷的少年人本能地蜷缩了一下,向着温暖的源头靠近。
他睁大眼睛,眼前的浓雾仿佛被吹散,映照出一室温暖的模样。他忽而泪意汹涌,又情绪激动起来,大喊道:“小梁,这就是你的道吗!”
说罢他猛的一扯,腰间的丝绦应声而断,那只又丑又脏的五福盘扣被他握在掌心里,半悬高空随风而荡。
他双目欲裂般瞪着周遭的一切,嗜血的眼神布满伤痕,最终,他扬起手臂用力一挥,绛紫色丝绦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五福盘扣上的珠玉叮咚作响,翻飞着往下坠落。
下面就是江堤,江水拍岸,洪涛滚滚。
他身体腾空,似要随之而去,忽然后腰袭来一股阻力,抱住他用力往后一拽。他失去重心,连带身后的人一起摔倒在地。
咚的一声,徐清忍不住嘶吼了一声。
徐稚柳霎时清明。
那一刻,他眼中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依次退场,转而覆上深不见底的潭水。他把徐清扶起来,检查她的身体。
“摔到哪里了?要去医院吗?”
徐清捂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垂下头去,闷声道:“对不起。”
“你刚在发什么疯?知不知道很危险?这是二十九楼,摔下去你就死了!”
“我不是早就死了吗?”
徐稚柳往外看,高楼风涌不胜寒,临江涛水滚滚,那缕丝绦早已不知所踪。
失去的又何止丝绦?他明明重视盘扣远甚于丝绦,每日系在腰间,从未离过身。联想昨夜种种和刚才那句话,徐清问:“是小梁吗?”
徐稚柳看向她。
“五福盘扣,兔子,都是小梁,对吗?”
徐稚柳抬手捋了下她耳边的头发,笑意温柔:“以后不是了,再也不是了。”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笑,笑得那么凄凉,那么破碎,又那么惊心。她心里突突地跳,不敢大声,只轻轻拉住他衣袖:“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该如何告诉她,那一晚当他们离开鸣泉茶庄,走在渡口的古树旁,他忽然看到了一截残碑。
约是连日雨水冲刷,将古树周边的土丘都冲平了,残碑才得以显露出来。碑上半部已被烧毁,下半部有几句保存完好的古语,记载为:梁佩秋,字青芽,浮梁瑶里人氏,能诗善书,毕生从事陶瓷工艺,诸器皆佳,人称“活火神”。深受乾隆皇帝赏识,被破格擢升为九江窑务副官,协同主事监理窑务……一生功绩,无以比拟。
他狠狠盯着最后八个字,心痛如绞。就在当夜,他再次看到“心心念念”的过去,原来这“一生功绩,无以比拟”竟如此得来?
小梁啊小梁,你怎么可以?踩着我的尸体上位,以进献万寿瓷而被破格提拔,侵吞湖田窑,迫害安庆窑,逼死王瑜,伤害时年,还以徐叔性命威胁打派头的百姓,与安十九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道义吗?
那些树梢上,月夜下,热乎乎的猪蹄、茶楼里的故事,妥善保存的《横渠语录》……种种剪不清理还乱的思念,果真只是逢场作戏吗?!
什么仰慕,什么约定,统统都是笑话!
那一片月色下,从无与他相和之人。而他竟还动摇了,为那虚伪的、荒唐的、羞耻的思念,他竟动摇了!
他极力摒除杂念,不去看那人失去的一条腿,那触目惊心的一条腿究竟为何而来,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这样一个杀生仇人,他怎可以心怀不忍?怎可以忘记来到这个世界的初衷?死而不灭,魂继百年的意义,难道不是为了重走一次徐稚柳的“正途”吗?难道不是用他的方式重新定义生杀,扞卫他曾失去的一切吗?
小梁,你不该如此待我。
你绝不该,如此待我。
徐稚柳闭上眼睛,垂在身侧的双手颤抖着,逐渐握成拳头。他对徐清说:“我想身体的这些异常,可能和春夏碗有关,以前我都是寄生在碗里,现在碗碎了……”
“那怎么办?”
“你可以帮我取一块碎瓷片回来吗?一片就行,我需要它。”
徐清看着他,他没有告诉她,只要一片,程逾白就无法完成修复,这样……
他就不会死了。
而那些过去,他再也不想看见了。
徐清想到上次程逾白两手空空从鸣泉茶庄离开,就去生鲜超市买了一笼活蟹,再登一瓢饮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