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嘉宾介绍完毕,话筒交到元惜时手上。
元惜时依旧穿着瓷博会那天的天鹤补服,剪裁像是汉唐造型,开襟衣袖又有一点日本和服的设计,元素众多,在他身上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包容感。他说到:“我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是在五岁,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景德镇,我在中国的家里第一次翻开词典,看到的字是——碓。”
尽管他的中文并不好,可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在用中文表达,“我不知道碓是什么,直到几年后来到景德镇第一次看到碓,我才知道原来碓是一种舂米用具,用柱子架起一根木杠,杠的一端装一块圆形的石头,用脚连续踏另一端,石头就连续起落,去掉下面石臼中的糙米的皮。”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脚加以比划。
在座的几乎都在景德镇生活、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理应比他更懂得“碓”的原理,可他生怕他们不能领会那个神奇的东西,卖力地演示着。
“景德镇用水碓来加工矿石,大的水碓叫缭车,中等的叫下脚龙,小的叫鼓儿碓,都建在河流边上,利用水流和地理优势来粉碎矿石,形成釉果或是不(盹dun)子。”
以缭车碓为例,河水流到筑堰处分流到水沟,通过闸水龙进入水仓,紧接着在水槽内用特定的冲击力推动车网,车网带动车心轴的转动,使18只碓拨先后有序地压着碓栅翘起。当轴心转半周时,碓栅脱离碓拨,它前面的碓脑重重落下,碓嘴舂入碓臼中,矿石便得以粉碎为末。
碎石舂成细末后,双手抱住碓脑,挂在预先吊好的绳索或者篾环上,用铁勺将碎末舀起,过筛倒进淘塘,随后搅成浆糊状,再用木勺舀到淀塘,再来回操作使其干燥。
泥干燥到可以成堆而不下沉时,就可以制成不。
听元惜时讲述古老的制不和釉果方法,完全不像一个日本人。就说不(盹)子,一个生僻字,单看无法确定是不是第三声,碓也有很多人不知道读音,加之那些成套的加工方法,每个零件之间相辅相成所起到的作用,即便本地一个行家来讲,也不一定都能讲对,可元惜时的每句话都很连贯,看得出这一套流程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深刻的还不止舂矿石,还有高岭土矿床的开采与釉果、釉灰、釉料的加工等。
元惜时说:“我完全没有想到,在开始制作一件瓷器前,需要这么复杂和漫长的准备工作。一个工种能细化分类出多少流程?这些流程代表的是什么?假如景德镇陶瓷的72道工序是一个程序,我们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每个代码都有专业人员在把控。他能看到你是否正确,是否合规,是否标准,甚至连你的存在都会质疑,这样一个由精密代码组成的程序,自然经受得起任何一个环节的考验。而这样的程序,在古老的东方几千年前就已经存在了,我感到非常的震惊。我开始思考,那究竟是怎样一个文明?我能从中吸取什么?于是我来到了中国,开始学习中国陶瓷。这些年来,我做过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就是将中国陶瓷的书籍、工艺和纪录片,以所有我能做到的形式带回日本,让更多人看到了它的美。”
元惜时讲了很多中国和日本在创作陶瓷上的差异,最根本的一点是,即便日本以“传承”为核心,可相比景德镇,这个曾经在历史上震惊整个欧洲的瓷器古都,早已把“传承”融在骨血里。
今天,翻开任意一本中国陶瓷史,你会发现存在着两种叙事方式。
明清以前陶瓷史以地域和窑系为主线,章节名一般是越窑、定窑、汝窑等等。从明代以后,却是以时间为主线,章节名只有永乐瓷器、万历瓷器、雍正瓷器、乾隆瓷器等,一般只在最后一节简要叙述“景德镇以外的陶瓷生产”。
要知道,明清两代,景德镇几乎占据90%的皇家陶瓷。
很多时候,我们只有在做一件可以看到成果或是满怀希望的事,才会付出巨大成本。景德镇陶瓷却不一样,哪怕手下的只是一件试验品,它最终的下场会被摔碎,可在高岭土的选用之初,那些工匠还是会竭尽全力寻找一种最适合它的土壤,因为——任何一个涅盘的过程,都是无价的,哪怕它最终会被摔碎。
这样一个器皿,我们称之为陶瓷,它易碎,也无暇。
“景德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留和传承了这些原始的、甚至低效的工艺,可它让我看到一种高贵的劳作之美,它让我相信一双手的智慧和奇迹,在这个城市,发生过太多奇妙、不可思议的故事了。这些瓷土、这些釉果,这些器具,让我由衷的热血沸腾,我感受了很久才知道他们带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元惜时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瓷瓶,“这里面装的是一百年前四世堂的创始人从景德镇带回日本的高岭土。这些土壤里不仅有矿石的气息,更是承载了几千年中国陶瓷史的智慧。创始人希望后世在传承四世堂陶瓷时,可以永远怀有一颗谦卑的心,向着遥远的东方致敬,因为那是世界上陶瓷最有温度的一个地方。”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还程逾白一个人情的根本原因。在那一晚从鸣泉茶庄离开后,元惜时就对助理说:“我亏欠了他们。”
助理问:“您为什么这么说?”
当时程逾白还未联系他们,席间其为难的态度,更是表明不会让他们参与《大国重器》的录制。他看得出来《大国重器》是程逾白筹备数年,意欲为百采改革加码的一把利剑,怎么会让一个日本品牌加入?不合理,不合情,也不符合程逾白的处境。
他以为,那一天之后他们不会有交集了,可没想到程逾白当晚就联系了他们,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元惜时也没有心思再去追问,只沉浸在四世堂可以作为日本陶瓷品牌在《大国重器》发声的喜悦中。
那个人,总是让他出乎意料。
“说实话,之前因为无法达成交易,我们在瓷博会被警察带走,主办方仗着人多势众,扬言要把我们送进监狱时,我真的很害怕,甚至后悔陪您走这一趟,那一夜我绝望透顶。即便他最后还是来了,为我们作证,把我们保释了出来,可他同时向我们施压了一整夜,但凡我们扛不住向他求救,他就会得逞。”助理说,“程逾白实在是个很复杂、也很危险的人。”
元惜时说:“我们都不是他,看不清他脚下的路,自然也无法领会他的心情和意志,但我能感受到,我和那间屋子里的人还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都让我感觉到温暖。”
“温暖?”助理诧异,“您是指那间屋子里所有的人?”
“嗯。”
纵然不知程逾白和徐清有什么样的赌约,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缘故让其改变心意,可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他由衷感慨道:“景德镇真是一个打动人的城市,你在这里,明明心灰意冷,可还是舍不得离开。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城市,产生一种近乎孺慕的故乡之情呢?”
很奇怪是不是?徐清在那一刻,也受到一种莫名的鼓舞,产生一种和之前相似的如坐针毡,血液沸腾,以及隐隐的感动。
想必这就是爱与和平的奇迹吧?四世堂竟然至今还保存着一百年前的景德镇高岭土!
她在元惜时话音落地的那一刻起身鼓掌,许小贺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压着声音问:“你激动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高兴。”
“有病吧。”
徐清拉起他的手,和她一起鼓掌。
他不懂陶瓷,这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和她,和他们一样,在一种不知以什么为名的孺慕之情下,发自肺腑地受到感动和牵引,向着更深远的方向涌去。
直播结束后,演播室灯光大亮,人群有序退场。许小贺去找编导说事情,徐清在原地等他,元惜时、程逾白和何东被导演一行包围着,计划去吃宵夜。
远远地何东朝她招手,叫她一起去。
徐清看了程逾白一眼。程逾白单手捻着烟,眼窝深深的,凝望着她。
何东亲自过来邀请她:“一白的老同学,给个面子?就当感谢女侠今天嘴下留情,没有让我束手无策?”
这话是调侃元惜时的,元惜时学习中国礼节,朝她抱拳以示感谢。先不说何东是财经名嘴,就是元惜时,大写的前辈元老,难得还谦虚不端着架子,两人都来请她,她怎么拒绝?
徐清不得不跟随他们一道往外走。
忽然不知是谁“窝草”了声,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大家像是人传人一样,挨个掏出手机,看了一会儿,纷纷向她投来或是好奇的、试探的、震惊的目光。
虽然左右都有人,可徐清确定他们看向的是她。她正觉莫名,旁边的导演先一步动了,招呼远处的摄影师过来,一边掏出录音笔对向她:“徐清女士,请问你对于蝶变抄袭这件事怎么看?”
“什么?”现场吵作一团,她没听清楚。
导演刚要再问,被人一脚踹开。许小贺挡在她身前:“你是苍蝇吗?碰见什么都要盯一下,烦不烦?再说你没长眼睛吗,我带过来的人,你要采访不先问过我的意思?你是真当老子是空气,还是只认董事长不认我?”
小许总发飙,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顿时后退三步。徐清问他怎么了,许小贺一言不发,掏出手机丢给她。
她一眼就看到正不断攀升的热搜词条——摩冠杯惊现丑闻,知名设计师不死鸟疑似抄袭新人作品,“蝶变”和“脱壳”到底谁更胜一筹?
她的心猛的一跳,继而抬起眼睛,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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