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闭上眼,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我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可你不一样,你还有机会,我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不是这样的。”徐清喃喃低语,试图唤醒他,“阿谦,不是这样……”
徐稚柳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小声,不要惊动了医院。他将他的手覆在她脸上,“你知道吗?这双手曾经沾满了鲜血。”
徐清浑身一激,想要躲避,徐稚柳却不给她机会,冰凉的指尖一路划过脸颊。
她这才发现,徐稚柳的样子看起来很不正常,他像是失控了一般,早就画地为牢。
“徐清,你能感受到吗?血的触感,有一点点黏腻,湿滑,可它是温热的。”少年目中癫狂之色毕现,“徐清,它是温热的!”
这才是真相!
这就是他看到的和认定的全部真相!
“不!它是冰冷的,是凝固的,是残忍的!”徐清再无法忍受,用力挣脱束缚。
眼前的他是何等陌生?曾经的徐稚柳,虽未及五陵少年打马长安过的英姿飒爽,可一袭水青色布衣,亦有其不屈的风骨与练达。八十行当游刃有余,权阉膝下不卑不亢,陋室之中卧龙蛰伏,那是何等的风华绝代,又是何等的千古一唱!
曾几何时,街头羸弱的乞儿,也是他眼中不容污蔑和诋毁的英才。他所扞卫的清正与尊严,给了窑工们活下去的理由。他一手壮大湖田窑,以民窑卑微而不可取代的地位,为年迈的督陶官发声,为受苦受难的百姓发声。
他用一曲《打渔杀家》,唱响一个时代。
那个让黑子变得想要和白瓷一样干净皎洁的少年,才是徐稚柳。那个每夜巡视窑厂,想要兼济天下的少年,才是徐稚柳。那个会指着月牙儿说又大又圆哄书童高兴的少年,才是徐稚柳。那个会奔走四方为瓷商们写官帖却分文不取的少年,才是徐稚柳。
那个以为生民立命的少年才是徐稚柳!
她反手牵住他大步往前走,徐稚柳被拽得几个踉跄,想要甩脱,却第一次发现她瘦弱的身体里潜藏着一股未知的力量。
他不由地跟随着她,半是抗拒,半是无力地被拖到加护病房外。
夜深了,女人的啜泣声远去,露出羸弱的背影。隔离窗户后头,依稀可见病床上包着头纱的小小身躯。
“你看到了吗?”
徐稚柳声音发颤:“什、什么?”
“你母亲哭泣的样子,你弟弟受伤的样子。”
“你胡说!”
他用力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要走。徐清没有阻拦,只是问他:“你今天对小胖做的事,和当年安十九对阿南做的事有什么不同?”
他脚步一顿。
“你当时所承受的一切,被摧垮的意志和信念,维系多年却一朝被击碎的尊严,这些不管是权势带来的,还是仇恨带来的,都在今天上演了。你好好看清楚,如果里面躺着的是阿南,你的心又会经历怎样的撕裂?”
徐清说,“你清醒一点,睁开眼好好看看,你的母亲和弟弟阿南,是否还认识如今的你?”
“我不……”
“你不相信的话,自己进去摸摸小胖的脸,那才是温热的。”徐清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徐稚柳,你要手刃你的至亲至爱吗?”
徐稚柳不肯相信,狂奔下楼,离开医院。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雨,他胡乱奔走在沸腾的车流中,不知不觉走到了昌江沿岸。昔日古老的窑厂区就在他眼前,他一步步向它们走近,忽然脚下一软,他摔倒在泥泞的水潭里。
再抬头时,眼前的高楼大厦变成青瓦白墙,一座座矮小的石砖屋门向他展开,窑厂里各路工种行色匆匆,挨个同他打招呼,亲切地称呼他小东家。徐忠抱着茶壶在戏台上打量他,那是哪里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他在照墙通向前门楼的小径上,往外看,风火神庙前的幡旗猎猎作响,往里看,檐下的羊皮灯笼,映照出各路鬼神。
母亲病中垂泪,呼唤他的名字;阿南双手被缚,被人吊在梁上鞭笞……
他揉揉眼睛,忍着痛苦起身,却又是一摔。
几次之后,悲情席卷了他。
他发现怎么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
母亲,阿南,为什么我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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