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小菜最后一天开业,胖子特地清场,露了一手,满桌子的酒菜,挨着瓶瓶罐罐,一帮旧友回忆学生时代的糗事,互揭老底,你一句我一句,闹了一整晚。胖子感慨还是学生时代最让人怀念,那会儿好坏都是真的,感情搀不了假。
秦风笑他多愁善感,他也不解释,和程逾白碰杯子,又去拦他:“你今晚喝太多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程逾白很不高兴,至于为什么不高兴,程逾白没说,他们也没问。有时候有些事是不用说的,过去就好了。
老张心情也不大好,和秦风喝到头对头,挨在一起睡了过去。一帮人七倒八歪地横在店里,胖子也不赶他们走,把门窗紧紧关上,打开空调。
程逾白让他不要忙活,陪自己说会儿话。胖子坐过来,捏着花生米问他:“你这几天看到徐清了吗?”
“怎么了?”
“我给她发信息,她没回。”
程逾白猜出胖子的用意:“你不要多想,和你没关系,就算没有小胖的事,我和她也不可能。”
“为什么?”
程逾白摇摇头,没说话。按理说在埃尔面前,在那么多国际友人面前,纵然忍无可忍,他也不能发火的。可他今天还是没忍住发了通火,大概积压太久,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了。
他问赵亓为什么出尔反尔?明明说好相信他,会支持百采改革,为什么突然反水?他问赵亓,就不怕他伤害他女儿吗?
赵亓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程逾白觉得好笑,他是什么样的人?有那么一点点善意,就要把它放在脚下踩碎吗?凭什么?赵亓始终沉默不语。
赵亓的沉默像一场凌迟,把他一片片剐了干净。他不知道藏在沉默背后的是什么,藏在赵亓和朱荣背后的是什么,藏在纯元瓷协背后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依附在改革这条路上的是什么,只这份沉默,太沉重了。
这种沉重,让他产生了清晰的、剧烈的恐惧。
程逾白闭上眼,辛辣在喉咙蔓延开来。胖子怕他喝伤了,起身去柜台找药。回来的时候朝门外看了一眼,有雪白的花在外面飘。
他顿了顿,拉开门一看,真的下雪了。
再一看,马路对面站着一人。
他猛的招手:“徐清,快来!”
程逾白回头,看到一道瘦瘦的身影穿过昏黄灯幕,一点点走近。走到门前,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把脸从帽子里露出来。
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带着些微笑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瓶红酒送给胖子。
胖子又惊又喜,拉着她进屋,给她按在程逾白旁边的座位上。秦风间歇性清醒,瞅了眼徐清,挥挥手算是打招呼,又对胖子嚷道:“我也要喝,清妹的酒肯定很好喝,她以前啊,就经常偷藏一些奇奇怪怪的好喝的东西。”
“什么叫偷藏?那是清妹自己做的。”
徐清上大学做过很多兼职,咖啡饮料都会做一些,冬天也会在学校做热饮拿去卖,卖不掉的只好便宜同学,秦风喝过几次,一直没忘。其实他们都知道,难忘的未必是某一种饮料,而是那时快乐无忧的他们。
唉,这一声浅浅的叹息在每个人心里延长下去。
转瞬进入十二月,天说冷就冷,徐清解开围巾放在一旁的长凳上。凳子上搭着好几件外套,有一件黑色大衣,上面缂着云纹,纹路很暗,要仔细看才能看得分明。她晚上也喝了不少,混着白酒红酒,又吹了一路风,现下脑袋疼眼睛花,盯着大衣看了好一会儿。
胖子对她说是程逾白的衣服,接过她的围巾,放在大衣旁边,然后递给她一杯黑糖水。
“刚冲好的,你暖暖身子。”
“胖子对女孩子是真好。”秦风又活了。
胖子剜他一眼,又对徐清说:“有没有想吃的?菜都冷了,我给你做点热乎的。”
“不用了,我吃饱了。”
胖子愣住:“你是……”
“今天晚上有场很重要的应酬,没能推掉,就来晚了,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胖子的高兴是作不了假的,笑得眼睛眯在一起,只剩一条缝。徐清看他高兴,心情也好了很多,双手抱着黑糖水小口小口地喝。
程逾白在一旁喝酒,也是一杯接一杯,两人互不打扰,喝得很是自怡。过了一会儿,秦风嚷着肚子疼,要胖子陪他去上洗手间。老张也清醒过来,跟着去洗把脸,准备回家。
徐清把杯子放到桌上。
程逾白转过头,刚好和她四目交接。她嘴角微动了动,似是笑了一下:“我陪你喝一杯。”
“白的?”
“嗯。”
程逾白给她倒酒,吝啬得很,小半杯就当一杯了,再多一点都没有。胖子这里的小酒杯,也是有一年程逾白去鬼市给他淘到的,未必是值钱货,但都有年代,最老的也有上百岁了。
要么杯口缺个眼,要么杯底不太稳,只这么两个老物件碰一碰,仿佛才有沉醉的韵味。
程逾白收回手,见她没动,猜她有话要说,酒到嘴边顿住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不是混血,五官却比一般黄皮肤要立体深邃一点,主要集中在鼻梁和眼睛这块。他的鼻根很高,以前闹着玩的时候,她给他贴面膜,每次贴上去都会往下掉,她不死心,一次次试,才发现他鼻根有多高。
面膜不服帖,她也不敢太用力去按眼睛周围的皮肤,也怕碰到他的皮肤。现在想想,或许是他祖上的基因?听说他曾祖爷爷是香港来的,那时期的香港,有些人想出国留学,就会和海外侨胞结合。
她不着边际地想到了很远,觉得自己好笑,收回视线时,低声说:“程逾白,喝完这一杯,我们回到原位吧。”
身后呼啦啦走出一帮人,该回家的回家,该放水的放水,各自闹着,偏偏没有一人打扰他们。他们像是在另外一个独立的空间被定格下来,在泛黄的光影里,彼此安静地对峙着。
程逾白相信这是一场对峙。
如果窗外的雪能再大点就好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把酒送到嘴边,很低的一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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