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逾白没再说话。
午后徐清醒来,他送她回公寓。徐稚柳还昏迷不醒,她把春夏碗放在他手边,以期恢复他的精神和体力。程逾白趁她不注意看了下碗,里头没有那块碎瓷片。
他依旧无法看见徐稚柳,可通过徐清的比划和描述,他已经看到了那个来自数百年前风华绝代的少年。
他无声地与之对视,继而轻声叹息。
从小他就不相信鬼神怪谈之说,常和出土文物抵足而眠。他母亲则完全不能接受出土文物出现在家里,稍微离她近一点,晚上一定会做噩梦,感觉枕边凉飕飕的,有人在看着自己。也有很多人说出土的东西阴气重,会折寿,这就是为什么要设置一个博物馆,把那些埋在地下的东西都放在一起的缘故。
用作陈列展览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合理化固存。很多博物馆在文物摆放上都会讲究五行风水,关于博物馆闹鬼的故事也是层出不穷,往往他都是一笑置之。
鬼故事,从来不会吓到他。
“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们出去采风,经过风火神庙时,秦风和胖子几个打赌,说要夜入庙门,去探童宾墓穴,不敢来的都是孬种。当晚我们都去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进了山里,秦风还拿这个事取笑我,说我是鬼胎,不怕鬼。其实我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鬼,可没想到……有生之年我居然遇见如此怪诞之事。”
程逾白感慨完,又觉世事奇妙,实在难解。
徐清早早接受了这一点,看他念念有词,也是新鲜。转而想到什么,问起会谈结果,程逾白屈指弹她脑门:“你总算想起我来了。”
“对不起。”
“没必要说这种话。”程逾白搂住她的腰,两人在阳台上看江景,“会谈结果不是很如意,我看张硕洋的意思好像也不是非要成立名人堂不可,估计只是想让我吃点苦头。也怪我,前几次没有处理好和他的关系。”
说来说去,投资人最大。张硕洋和朱荣一样,在权威面前完全不容许被冒犯。
“这事不着急,我再想想办法,总之我不会让他们胡来。”说到这事,他又笑了,“刘鸿快把我电话打爆了。”
徐清跟着笑:“我也是。”
她一落选,满世界又乱糟糟,纷沓而来各路慰问与的试探,幸而有失也有得。程逾白对她的成长感到欣慰,说难怪一早上右眼皮跳个不停,原来两人都没好事。
只可惜了那束向日葵,揍廖亦凡的时候糟蹋了。他还是头一回见一个男人如此绿茶,比大学时候的修为高了不知道多少。
徐清笑他:“你还知道绿茶呀?”
“你以为我不上网?”
不过他也闹不清,廖亦凡的招数属于白莲,还是绿茶,总之都挺糟心的,“他这阵子官司不会少,估计没功夫再找你麻烦。你也不要怕,跌倒了再爬起,没什么大不了。”
“我以为你要说,你会养我。”
“也不是没想过,在你一次次和我作对的时候,我多想给你拴在一瓢饮当祖宗供着,只怕到时候你闹起来掀了我屋顶,思来想去还是由你去吧。”程逾白了解她,他们都不是安于现状的人。
她的野心,她的精神,她的愿景。
无一不耀眼。
这样一个女孩,是拴不住的。
徐清转过头,与程逾白静静对视。她能感受到程逾白对她的包容,他不限制她的自由,也愿意放手,他真心实意盼着她高飞,也甘于成为后背。
“你怎么这么好呢。”
“你才发现呀。”
她踩在他脚面上,微微踮起脚,触碰他利索的短发。一整个冬天过去了,他仍是寸长的短发,又硬又尖,没有一点妥协,可他的眼神那么沉静,又那么深情。
徐清不由自主地捧住他的脸,低声说:“我早发现了,只不过那时候不肯服软而已。”
他们的甜蜜,似乎总是与苦楚相伴。也许世间只有他们的爱情,独立孤僻,在火中焚烧,在水中寂灭。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程逾白先低下头,碰到她的嘴唇:“你要是会服软,就不是你了。”
“你也不会服软。”
“所以我是程逾白,你是徐清,我们没必要和其他人一样。”
他的唇贴住她的,她顺势含住,浅尝辄止,又说:“你为什么总是把人看得这么明白?”
“先不说我做的就是这门生意,再一个,要是连你在想什么我都不知道,这十年就白过了。”
这一定不是容易的过程,徐清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只是程逾白说,我们不要强调苦难,一定要向前看,她很坚信他们一定会有将来。
就像他橱柜里那些泛黄的旧物件。
“你为什么留着我以前做的东西?”
程逾白就知道她憋不住,总有一天会问。那晚借酒装疯把她留下来,看她四处找被子打开那间橱柜时,他就问自己要不要赌一把,幸而他赌赢了。
“徐清,我从见你第一面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工业设计,传统手作,现代陶瓷,传统陶瓷,本地皇族,景漂,横在我们之间的壁垒还少吗?那时候没有人会相信我辛苦,相信我的努力与付出,他们看到程家的光鲜,看不到它的没落,看到我年纪轻轻就跻身大师瓷圈子,看不到我过去十几年的生活。我说我也在泥泞里,没有人会相信,既然如此就不要说了吧?我不愿意说什么,不理解的声音永远不会理解,我奉行老师说的那句话,我没有必要为其他人的人生负责,我只需要为程逾白的人生负责。很遗憾,遇见你很长一段时间,我能做到的仅限于此。但我必须承认,我很欣赏你,被你吸引是一种不自知的行为,我擅长忍受,不习惯辩白,我可以等待,但承受不起屈辱,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个骄傲又矛盾的混蛋,我很爱你,但我能做的太有限了,收藏你的旧物,是我留给自己唯一的退路。”
他说过,他永远不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不为错误的选择自怨自艾,多年以来他一直朝前看。
他不回头,所以他没有退路。而她的存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涌到喉头的思念与不甘,是唯一的退路。
徐清忍不住想哭:“既然笃定和我不是一路人,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想着你?”程逾白低笑,“我要是能控制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遇到你,就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意,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志,控制不住理智的天平,他明明知道他们的心灵都坚硬易碎,可他还是控制不住想要打碎,再亲手补起。
“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十年了,我会只爱一个女人,把所有耐心都给她,并且看起来我还有一辈子的耐心,想陪她一起往下走。”
“你第一次和我说这些。”她退开一点,再次捧住他的脸,“谢谢你,一白。”
“你叫我什么?”
“一白。”
程逾白少见她如此温存,心中升起苦尽甘来的快意,“以后我是不能再听他们胡乱叫你清妹了,想想就肝疼,谁要再这么叫你,我就锤死他。”
他大手将她搂紧,欺身压她在护栏上。
不远处江水滔滔,浮云翳日,他们在冷风中接吻,便是那一眼看不到的将来,于此时此刻而言,俱都成馈赠。
徐清轻声说,程逾白,今后我会对你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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