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程逾白还在和钟沅说话,徐清没有跟他打招呼,匆匆跑进作坊,从房间出来时经过工作台,瞥了眼角落里的春夏碗。
她脚步一顿,才要过去,就见门前出现一道身影。
“等急了?”她收回视线,“你想去哪里走走?”
“老街吧。”
梁佩秋目光一错,随她转身。两人离开一瓢饮,沿着老街往古渡头走去,沿路可以看到旧时的戏台、茶楼,码头和长长的烟囱。
这条路他们走过许多次,每每他心情不好或是想家时就会来这里,脚下的每一块砖,每一片土地,仿佛都在帮他追忆往昔,思念故友。
曾经炮火连天的历史已经过去了,遗迹上部分可见弹壳的印迹,于是得以保存下来的旧物就更有故事。那种味道难以描述,尤其是当少年人穿着长衫行走其间时,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古老的朝代。
徐清想起小胖生病那一晚,也是个雨夜,他奔走在昌江边上,不停寻找曾经的痕迹,他和小梁听过的戏,喝过的茶,吃过的美食,走过的渡口,回望过的月色……他不停地奔走,声音嘶哑,喊道母亲,阿南,为什么他回不去了?
那是个雨夜。
斑驳旧影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徐清抚着胸口,随他往前走,尔后停在一块残碑前。残碑还是当初的样子,只露出一角,又被泥水冲埋,无人问津。
徐清看着上面的记载,梁佩秋,字青芽,浮梁瑶里人氏,能诗善书,毕生从事陶瓷工艺,诸器皆佳,人称“活火神”。深受乾隆皇帝赏识,被破格擢升为九江窑务副官,协同主事监理窑务……一生功绩,无以比拟。
若徐稚柳不死,这块残碑可会易主?
徐清想到这点,又抬头看天,乌云离得近了点,依稀能听到隆隆雷声。她收回视线,再看身边的少年。
少年乌发不再,一头银雪,似冬凛冽。她心下惶惶,忽然开口:“我好像忘了和你说谢。”
“谢什么?”
少年转过脸来,她撞见他眉眼间的笑意,猛的一震。
“谢、谢你和我讲完剩下的故事,我知道你是在帮我们。”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少年收回目光,蹲下身,从残碑下捧出一抔土,问她,“我可以带走吗?”
“你要带去哪里?”
“我不知道,只是想陪着他。”
徐清让他等一下,朝四处张望了眼,向一个地方跑去。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瓶矿泉水瓶回来,喝了一半,剩下倒光,然后帮着徐稚柳将土装到瓶子里。
徐稚柳见她抿着嘴,神情严肃,禁不住一笑:“我不会害你被抓起来吧?”
“你以为我在担心这个?”
“那你在担心什么?”
徐清摇摇头:“我没有担心。”
徐稚柳扫了眼她紧皱的眉头,也不追问,装好土,再看一眼残碑,说道:“走吧。”
“去哪儿?”
“饿了,可以带我去飞云街吃小吃吗?”
徐清又看天色:“今天说不定要下雨,也不知道那些流动餐点会不会出来。”
“这样啊……”
他面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徐清扭过头去,嗓音微顿:“不管了,去碰碰运气,要是没出来,带你去买汉堡?”
“好,我最喜欢汉堡了。”
于是两人驱车去飞云街一带,那里经过改造,搭上了露天雨棚,流动餐点得到统一管理,都已早早出摊。
他们转了一圈,买上一大堆小吃,两人分手拎着,肩并肩走在江边,一边吃一边闲聊。徐清想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教学试验要停止?”
你是不是猜到这个结果才想要离开?是不是对当代改革失去信心,亦或感到失望才决意要走?剩下的话,徐清没敢表明。
徐稚柳摇摇头,不紧不慢吃完最后一根薯条,拿纸巾擦了擦手,叫徐清的名字。
徐清抬头:“嗯?”
“教学试验不如预期,那一日程逾白在教学部坐着时,我就猜到它可能要停,其实就算没有我帮你们,你们也会想到解决的办法。”
教学试验或许会停,但他们永远不会停。
“你知道吗?原来我以为,你会守不住正义,程逾白也守不住,小梁也守不住,可事实证明,只有我没能守住。你说,如果有来生的话,我能守住正义吗?”
这一晚雨终于来了。
徐清撑头坐在书房,耳朵时刻留意着楼下的动静,窗户上砸落雨点时,她马上坐起,拍拍脸驱散困意,扑到窗边看了眼,雨说来就来,狂风大作,树枝都被吹弯了腰,江水滚滚奔腾。
她回到桌边看时间,已经快凌晨了。
从飞云街回来后,她就没再出过门,把没吃完的小吃重新加热,拿了汽水和徐稚柳一起在客厅看电影,中途程逾白打来电话,她去阳台匆匆聊了几句回到客厅,不多久徐稚柳就睡着了。
她独自一人看完剩下的电影,再三检查门锁后悄悄上楼。
这一晚她是不打算睡觉,很多时候预感就是一瞬间,当徐稚柳邀请她出去走走时,她有了那种预感。后来在残碑前,他问她谢什么,一刹那的笑容让她恍惚回到一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回来了。
可是,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徐清晃晃脑袋,把凉透的咖啡喝完,又去窗边听了会雨声。听着听着她心头一紧,整个世界太寂静了,寂静地没有一点杂音。
她来不及开灯,踉跄着冲到楼下。
沙发毯整整齐齐叠在一旁,遥控器收在收纳盒里,桌上的狼藉都被收拾掉,换上新的垃圾袋。厨房冰箱贴上写着食物菜谱,哪怕只有一点度数的鸡尾酒也消失不见,案板上有一张便签,提醒她一日三餐,保重身体,并祝她平安喜乐,春夏合宜。
徐清游魂似的晃了一圈。
家里空荡荡,再没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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