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二叔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面皮倒比堂兄路有贵还要衰老些,黑黑瘦瘦的,穿的也是不起眼的布衣,不过他五官端正,又透着一股实诚人的气质,让人一见就倍感亲切。
他进门后先是摸了摸春瑛的头,问:“病都好了?想什么吃,就告诉二叔,二叔保管给你弄到。”春瑛傻笑两声,小心地退到一旁,生怕这位二叔发现侄女的壳里已经换了人。
路妈妈上来问好:“怎么这时候过来?吃过饭了吗?不巧,你大哥刚刚吃醉酒,已经睡下了。”
路二叔瞧了瞧炕上的兄长,跺脚道:“我一听说你家的事就赶过来了,哥哥怎么就睡下了呢?那我还是回去吧。”他将手里拿的布包放到桌上:“这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东西,里头有一包云苓,嫂子把它碾碎了,每日早起用滚水兑上一盅给春儿吃,身体弱的人最适合不过了。底下还有两块料子,不是什么好的,嫂子留着给孩子们做衣裳吧。”接着他顿了顿,又从怀中摸出几块银子来。
路妈妈看到布包里的东西,已经十分欢喜,见他还要给银子,脸上挣扎了一下,推道:“不用不用,有这些就够了,你大哥知道我收了你的银子,定要骂我的。”
路二叔便索性把银子放到桌上:“我给侄儿侄女们的银子,跟大哥不相干,嫂子只管收着就是。我也不是白给的,嫂子若有空闲,就给我多打几双鞋,去年中秋前给的几双,都已经穿坏了。”
路妈妈惊呼:“那可是千层底!足足有八双!都穿坏了?”她叹道:“你说你整日在外头跑,得的银子再多又有什么用?累得人瘦成这样,眼看都二十八岁了,还没娶媳妇。你这样混下去,叫你大哥和我怎么放心?”
路二叔笑了笑,也不应答,只说:“我走了,等大哥醒了,嫂子跟他说一声,叫他明儿来找我。”说罢又摸春瑛的头,便匆匆出门去了。
春瑛抓了抓被他弄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嘴里嘀咕着“怎么老是摸我的头”,见母亲小心地收起了银子,便有些好奇地问:“娘,二叔办的外差,到底是什么呀?怎么会半年功夫,就穿坏了八双鞋子?”
路妈妈翻看着布包里的料子,随口答道:“不过是替上头的主子们跑腿办事罢了。他这回下江南,听说是到府里旧年置下的几个庄子上去了,又顺道采买了一些物品。这样的差事虽说好处不少,却也极辛苦的。你二叔一年三百六十日,就有两百多天是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连个缝补衣裳的人都没有,你看他身上穿那件袍子,还是前年我给他做的,袖子都快磨坏了。”
春瑛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既然好处不少,二叔怎么会穿得那么……普通?难道说……他是故意的?
她留了个心眼,也许路家这位二叔,不象他的外貌那么老实呢。
“发什么呆?菜都冷了,快吃!”路妈妈将烛台移近了些,好看清楚料子的质地,啧啧两声:“这可是上好的松江棉布呢,瞧这个,是三梭布,留着给你弟弟做两件衣裳,若有剩的,就做件小衣给你,好不好?”
春瑛探头去看,只知道是两块白布,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胡乱应了,又埋头吃饭。
路妈妈收拾好料子和药材,又叹了口气:“这些东西可不便宜,虽然你二叔月钱加赏钱也有不少,可如今不同往日,跟在大少爷身边做事,只怕日子不好过呢,偏还为我们花那么多钱。”
春瑛眨眨眼:“娘,我总听你们说起大少爷,可他的事我不太记得了,他……是姨娘生的对不对?所以在府里不好过?”她没有问出口的是,二少爷也是庶出,为什么就能得宠呢?
路妈妈道:“若是姨娘生的也就罢了,偏偏他……”顿了顿,才道:“反正你只要记着,大少爷在老太太和太太跟前都不得脸,迟早要分家出去的,你进了府里,少跟他屋里的人来往,大少奶奶面前,也不要太殷勤了。”
春瑛若有所思。
一晚无事,次日早上,路有贵从妻子处得知堂弟的口信,虽然心存疑惑,也还是寻了个空找他说话去了,待晚上回到家,妻子问起是什么事,他便道:“二弟这回下江南,收了些土产在手,没来得及出脱,过几天他又要出门了,怕东西坏在手里,让我帮他打听呢,只要下家可靠,便宜些也无妨。待事成了,他便分我一份银子。”
路妈妈喜道:“这可是大好事!既然是二叔相求,你应下了吧?”春瑛也立刻丢开通胜书,盯着父亲看。
路有贵点点头,却又板着脸道:“他的货物,卖得的银子自然是他的,分给我做什么?闲时请我喝盅酒就算了。”
春瑛闭了闭眼,又捡起书继续翻着,路妈妈便骂说:“你怎么犯傻了?!那是你本家兄弟!拿几个辛苦钱算什么?!”
“你也知道那是辛苦钱,他一个人没家没业的,日子过得容易么?何必占他便宜?”
路妈妈一跺脚:“谁占他便宜了?不过是点车马费,你跑腿难道就不费力?家里又不宽裕,你看二叔穿得寒酸,却不知道他是个财主呢!”
路有贵扫了她一眼:“行了,有那几块银子,你还在乎这些小钱?消停吧。那是我兄弟!”又转头对支起耳朵偷听的春瑛道:“整日捧着那书做什么?你又认不得字,还不如多做点活。”
春瑛忙笑道:“这上头的画儿有趣,我看着好玩。”眼珠子一转,又问:“爹,你识字不?能不能教教我?”她怀疑小时候富贵过的老爹不是文盲。
“你爹我自然是识字的,不然怎么看帖子?可你一个女孩儿,要认什么字?你又不是府里的小姐。”路有贵十分不以为然。
“认字总是比不认字好,我要是识字,也能看帖子,看账本,出去买菜也不会被人骗了秤。”春瑛小心地偷换了概念,希望老爹不要发现。她只需要一个幌子,好掩盖她实际上“认字”的事实。
可惜路家老爹不太配合:“要学算数找你娘就行了,她也认得数字。别的就算了。啊,爹的帽子坏了,你给整整。”
春瑛看着那帽子,泄气地接了,随手拉过针线篮子缝起来。路妈妈见状,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虽学过些,多年不用,早忘光了,如今只记得十个数字长什么样儿。你卢婶子才学得多呢,她足足认得几百个字,都是姑太太在家时教的。不过最聪明的要数陪嫁过去的青鲛,不但背得一肚子的诗,还跟姑太太学了弹琴下棋呢。”
春瑛大感兴趣:“都是姑太太教的吗?姑太太一定是位才女吧?”
“自然是才女。”路妈妈说得兴起,“长得也好,性情更是一等一的,待我们这些侍候的人好着呢,可惜她嫁得远,姑老爷家是南京的金山伯,姓霍,也是世代袭爵的人家,门当户对,感情也好,就是长年见不得亲人……”说到这里,她又有些难过了。
春瑛忙安慰几句,心思却转到了别处。既然上一代的小姐是才女,那么现在的小姐也应该不是文盲,等她进了府,还是有机会接触书本的,或许那二小姐也会学姑姑那样,教丫环识字呢?反正只剩下几个月了,她先忍耐一下吧。
接着,她留意到母亲的话里透露出一个讯息:姑老爷家在南京。她又想起了昨晚上的松江布,既然这个世界有南京,有松江,看来这里真的是明朝了,不过似乎跟自己所知道的明朝有些不一样呀。
春瑛忍不住再看了那本通胜书一眼。她刚刚读到孝经故事,当中有一个叫“将军侍母”的典故,是这么说的:本朝建文年间的一位将军,生母早逝,由继母抚养长大。当了将军之后,他继母病了,他不嫌脏不嫌累,亲自服侍老人吃药、洗脚,即使被溅得一身药汁也毫不在意。有人劝他,那又不是亲母,不需要亲自服侍,交给丫环就可以了。他却说,继母对他有养育之恩,与亲母无异,服侍母亲,是为人子女的孝道,怎么能嫌弃母亲生病呢?皇帝知道后十分感动,特地命人将他的事迹加到孝经中去。
这是发生在建文二十三年的故事。于是春瑛就纠结了。她分明记得明朝的建文帝登基没多久就被叔叔朱棣抢了皇位,自个儿也失踪了,怎么会有个建文二十三年?原来还以为是巧合,只是恰巧用了同一个年号而已,可现在既然地名也能对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再看到建文年间那位皇帝的名号是太宗,她开始猜想,莫非历史发生了变化?
她忍不住丢下帽子再去翻书,翻到后来,无意中发现一幅简易地图,看不出有什么具体的地形变化,只认得那一弯曲线的位置大概是江南,突起的有点象山东,然后正中写着“大明”两个字,左上方小圈圈标的是亦力把里,正上方的歪梯形是瓦剌,右上方的花生是清国。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她到底穿到了什么地方?!
纠结了一会儿,她便索性把书抛开不管了。不论她穿到了什么地方,日子还要过的不是吗?这些国家大事跟她一个家生子不相干!
春瑛拿起帽子赌气般拍了几下,才发觉老爹在看自己,忙补救道:“帽子上有些灰……”
路有贵瞪她一眼,才说:“看这样的画儿也能看入迷?快把心思都放回到正道上来!”然后又瞪妻子:“都是你招的她!有功夫忆当年,还不如给我兄弟相个好媳妇!”
路妈妈赔笑着拿话混过去了,待吃完了晚饭,却悄悄走到厨房,对正在涮碗的女儿小声道:“等会儿帮我把那双鞋子纳好,咱们明天去找你二叔。别让你爹知道。”
春瑛眨眨眼:“找二叔?干什么?”
“傻丫头!”路妈妈敲了她一记,“你爹糊涂,白白放过了银子,咱们可不能辜负你二叔的一片好心。”
春瑛长长地“噢”了一声,心领神会地笑了。
路家二叔并不住在后街上,早几年前,他便在外头赁了房子自住,路有贵无数次劝他搬回后街来,兄弟亲戚间也好有个照应,他却坚拒了。
春瑛跟在母亲身后,穿过后街,直朝闹市方向走,待走过一个街区,又过了桥,才在一处胡同前停了脚。路妈妈回头叮嘱道:“记得来时的路了么?就怕你不记得了,我再说一遍,这里叫狗尾巴胡同,你二叔就住胡同内左边第二家。往后要送什么东西,娘还要叫你跑腿呢。”
春瑛应了,随她走到一扇一米来宽的木门前,见门上有两个门环,贴着门神画儿,已经有些褪色了。院墙后伸出来一支杏花,缀着几朵粉粉白白的含苞花蕾,惹来三两蜜蜂飞舞。路妈妈握着门环敲了几下,里头传来路二叔的声音,得知是嫂子和侄女,忙跑出来开了门。
二叔穿着灰色短褐,外头披了件褂子,头发随意梳了个鬏儿,一副家常打扮。路妈妈见了,倒有些不好意思:“二叔才睡醒?原是我疏忽了,早该提前打声招呼才是。”
“早就起来了,不过是休息在家,便懒得收拾,是我失礼。嫂子在院子里坐坐吧,屋子里乱得很,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二叔拿了茶具出来,利落地煮水泡茶,回头见春瑛打量他的院子,便笑问:“怎么?几个月不来,不认得这里了?”
春瑛冲他笑了笑,没回答,只是四处看着。
二叔的小院不大,二十来平方米的长方形空地上,种了两棵枣树和一株老杏。正面一明两暗三间厢房,右边又有一间小屋,左面搭了两支竹竿,晾了三四件衣服,旁边有一口窄窄的井,用石板盖了,上头放着一个半大簸箕,里头有几条咸鱼,井边排着木桶木盆。路妈妈坐在屋前摆放的其中一张木凳上,二叔又从屋里搬来一个小几,好放茶水。
春瑛探头瞟了屋内一眼,只看到房中有不少家俱,虽然平常,却很有生活气息,再看右边的小屋,里头有灶和水缸,应该是厨房。
春日的阳光照射到院中,映着粉的花,绿的叶,还有井边的青苔,左厢房窗下散种了几株牵牛花,顺着墙角往上爬,蔓延至屋檐下,细藤上长出小小的绿叶,一阵风吹来,夹杂着咸鱼味和杏花香,叶儿微微一颤。
春瑛几乎是立刻便喜欢上了这里,母亲一再催她回自己身边坐好,她嘴里虽应着,眼睛却忍不住到处瞄,脚下的步子比乌龟还要文雅些。路二叔笑道:“嫂子让她去吧,她向来喜欢来我这里耍。”又问:“怎么不把侄儿抱来?”
路妈妈解释:“小虎年纪小,怕吹了风,托给周大娘照顾了。”然后放下两双新纳的布鞋,又把春瑛重病后忘了前事的经过一一说了,还道:“幸好她还认得爹娘,小时候的事也影影绰绰地记得一些,重新教了个把月,好歹教回来了。亏得她病了这一场,困在屋里久了,倒老实了许多,平日里也肯帮我做活,说话做事也明白了。”
“可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嫂子放宽心吧。”路二叔回头看着春瑛,“即使忘了前事,到底还是春儿,一进门就想起这里了,是不是?”
春瑛早支起耳朵留意他们的话,闻言笑着应了,假装对咸鱼产生了兴趣,只希望他们不要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路二叔笑道:“怎么生份了许多?”春瑛心里一紧,见他不在意地回头去跟母亲说话,才松了口气。
路妈妈见了那些咸鱼,便埋怨道:“你又吃这个?早该找个人回来照顾你了,上回给你说的那个姑娘,模样儿虽普通,家事上却极能干的,你又死不肯点头。若是早日应下,如今也能办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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