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芍药大声喝止,见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才道:“大夫看过了,说这做香囊的绸布和符纸,都是浸过药汁的,算不上毒药,只是人服下去后,很容易坏了身子。如今天寒地冻的,若是不慎感染了风寒,就有性命之忧,幸而三少爷福大命大,平安躲过一劫。”
李攸稍稍平缓了呼吸,便跪倒在安氏跟前,红着眼圈叫:“母亲!”安氏用手帕捂了嘴,轻轻摸着他的脸道:“你听明白了?我的儿!你怎的这般大意?你以为他们算尽机关,就是为了助青儿下咒?若这符真的有用,小多何不先给自己挣个姨娘的名分?”李攸伏在她怀中,紧咬着下唇,心中为自己的疏忽而后怕不已。
芍药在一旁轻声道:“三少爷,太太已经拿下了小多,严加盘问过了。那丫头只说自己是受了骗,并不知道符纸与香囊有毒,还供出了城北一家道观的名字,说是从那里的一位天师处得来的符。平安带了人去查问,才知道那人出城不久,就遇上了路匪,早就已经死了。”
“死了?”李攸从母亲怀中抬起头,眼中带着疑惑,见芍药点头,又不可置信地向母亲。安氏与对他对视片刻,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道:“你且站在一边,事情就交给为娘处置。”李攸有些发怔,缓缓起身,退到一旁。
安氏厌恶地望向青儿,厉声道:“因着你的胡作非为,差点儿害了少爷,我要重重罚你,你有什么话说?!”
青儿绝望地抬头望了她一眼,再望向低头不语的李攸,缓缓摇头。
“很好。”安氏抬了抬眼,芍药便向身后的婆子媳妇们下令:“打。”
早有四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仆妇拿着木棍上前押住青儿,夹到一边的空地上,晨儿极有眼色地抬了张长凳过来,让她们把青儿放上去,一人压头,一人压脚,再有两人举起长棍打起来。第一棍敲下去,青儿便发出一场惨叫,接着哀嚎不断,听得其他丫环们都胆战心惊。
眼看着青儿一声声越叫越低,血从衣服底下渐渐漫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里,春瑛咬住自己的手,努力让自己不叫出声音。太太不是说重罚吗?应该只是打板子吧?可瞧这架势,难道要把人活活打死?!
十儿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移开视线,不忍去看。其他的丫环们,起初有漠然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可渐渐地,也变了脸色。
李攸面色有些发白,目光扫向兰香、露儿、曼如……她们脸上神色各异。曼如察觉到他的目光,略下低头,便上前轻声道:“太太,青儿犯了错,太太罚完了撵出去便是,明日就进腊月,年关里若是闹出人命,恐老太太知道了,心里会不自在。青儿……本就是老太太指给三少爷的人。”
安氏眉头一皱,想想觉得有理,便不悦地让了步:“那就只打二十板子吧!”
可婆子们已经打了将近三十板了,青儿早已出气多,入气少,李攸一时心乱如麻,既担心她的生死,又暗恨她做了别人的帮凶,当着母亲的面,又不肯多看她一眼。
安氏命人将青儿拖了下去,直接撵出府,连她自己的东西都不许带上,接着又扫视众人一眼,道:“攸哥儿年纪小,又是男孩儿,不通内务,我做母亲的,又是家中主母,就替他料理了吧!”
人人都吓得噤若寒蝉,生怕她会发作到自己身上。
“兰香!”这是安氏点的第一个人,兰香立刻上前垂手肃立。安氏道:“这事儿得你及时制止,本是一件大功,可你沉不住气,又放任攸哥儿胡来,差点儿误了大事,我罚你一个月月钱,往后攸哥儿的事,你要时时劝诫,凡事多留个心眼,知道了么?!”
兰香心头一松,连忙回答:“是。”
“好。海棠,你把赏封给她。”
一直沉默地站在边上的海棠上前,递上一个红绸小包。兰香飞快地接过,行礼退下。
接着安氏又叫:“晨儿。”晨儿一喜,忙上前磕头:“太太。”
“我早听说你是个伶俐的丫头,往后就顶了青儿的空儿吧。”安氏示意海棠递上另一个红绸小包,“要好生侍候三少爷。”
晨儿大喜,忙接下小包,又向安氏磕头:“谢太太恩典!谢太太恩典!”
安氏微微点头,又看向芍药,后者会意,高声道:“今日搜得家贼一名,已经罚了,只是还有几人,查出亦有不法之事,太太有令,全数撵出府去,若有人再犯,绝不轻饶!”接着她便点出这些人的名字,春瑛等人惊讶地发现,里面有洒扫上的小丫头,也有看门的婆子,她们本来不服,可芍药一一说出她们在外头私下议论青儿之事的时间地点,并明言她们已经违反了三少爷的命令,她们才不再说话了,改成哭求。浣花轩内一时哭声震天。
安氏全当听不见,叫婆子通知管家将这些人全部堵上嘴带出去,然后安慰儿子:“回头我就拨人过来,还缺什么,也只管跟我说。我先回去料理了小多那贱人。”
李攸木然恭送母亲离开,浣花轩转眼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发生的都是一场梦般。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雪地上还有青儿留下的血痕。
他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一眼,将目光定在掩不住面上喜色的晨儿身上:“是谁……将事情告诉太太的?!”
众人脸色一变。
青儿事发那日,李攸就曾明言,不许院中上下人等往外说一个字,虽然人们忍不住要私下议论,可大都还有分寸,不敢在浣花轩以外的地方嚼舌。
现在太太得了消息,连细节都一清二楚,显然是有人告密。虽说明面上,这人是立了功的,但看三少爷的脸色,似乎并不是这么想。人人心里都有数,三少爷从小就是和气的小主子,头一回发那么大的火处置底下人,又是瞒着上头的,忽然被太太横插了一手,脸面上实在有些下不来。想必更让他恼火的是,丫头里居然有人敢违反他的命令、擅自向太太报信,这样的人,即便碍着太太的面子不好发作,也是要找出来的。
兰香等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都垂首肃立一旁,不敢妄语。晨儿感受到李攸落在她身上的灼热目光,不安地看了看左右,心中一慌,忙跪下道:“三少爷明察!我……我绝对没有告密啊!”李攸眯了眯眼,嘴角微微冷笑,晨儿更害怕了:“是真的!我真的没有!”她忍不住哭出声来,梨花带雨一般,却发现李攸丝毫不为所动,她心中更慌张了,眼角瞥见曼如在一旁露出嘲讽的目光,便怨恨地扑过去紧紧抓住:“是她做的!一定是她!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她往太太院里去了!”
曼如叹了口气,低声道:“晨儿,你把事情告诉太太,才揭穿了指使者的阴谋,是立了功的,三少爷怎会怪你?你别慌,三少爷又不是糊涂了,不会罚你的。”她抬眼迅速看了李攸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但仍能让周围的人听清:“别把其她人拉扯进来了,那天晚上是三少爷吩咐兰香姐姐去送东西给太太,因兰香姐姐累了,才换了我去的。三少爷一向孝顺,哪天没到太太跟前去?哪一回去没带上四五个人?拿这个说事,又何必?”
晨儿两眼直瞪着她,脸上渐渐浮现喜色:“没错,每天都有人去太太院里,一定是她们告的密,三少爷……”
“够了!”李攸厌恶地瞥了她几眼,只觉得自己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院子里了,“太太已经赏过你,我也不多说了,你既升了二等,往后就老实当差吧!”又叫:“露儿、曼如,你们跟我进来!”说罢便大踏步往后院走,露儿与曼如连忙跟上,后者临走前还转头看了看兰香。
晨儿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开,不安地转向兰香:“兰香姐姐,三少爷这是……”
兰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无奈地道:“做都做了,后悔也迟了,你日后好自为之吧。”说罢绕过她就想回房,却被晨儿一把拉住:“兰香姐姐,我真的没有告密啊!为什么你也不信我了呢?!”
兰香皱眉盯着她拉住自己的手:“别人不知道,倒还罢了,那日我明明交待你将那符纸香囊料理干净,如今东西既然到了太太手里,自然是你交上去的。你也别慌,太太已发了话,三少爷绝不会撵你出去,你且安心做活,等他气消了,我自会替你说好话。”说罢便招手叫春瑛:“你过来,我有话嘱咐你。”
春瑛愣愣地看她,脑子还未醒过神来,十儿推了她一把,她才应了一声,慢慢跟兰香走进后院。
晨儿急得在原地跺脚,扫视众人,众人慌忙四散了,但瞥向她的目光都带了深意。晨儿不由得满怀委屈,她绝对没有告密,只不过是不甘心看到青儿就此逃脱罪责,才悄悄藏起了“罪证”,打算找机会给青儿一个教训,可没等到她采取行动,太太便派人来问她了,她只得把东西交了出来。她不知道太太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绝不是她说的啊!
且不论晨儿心里是什么滋味,春瑛此刻确实满怀苦涩,她的眼睛总是忍不住瞥向那块染了血的地面,脑子里不停地想象着,青儿现在怎么样了。
兰香哪里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只是轻描淡写地道:“虽说这事儿你和你姐姐都立了大功,可眼下的情形你也看见了,若是照实上报到三少爷跟前,他说不定就要发火了,你不比晨儿,有太太的话护着。今日已撵了好些人出去,再多你一个,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因此倒不如瞒下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绝不会亏了你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来听听?”
春瑛心里乱糟糟的,只是干巴巴地开口:“兰香姐姐……青儿姐姐会怎么样?她不会死吧?”
兰香脸色一沉:“她是死是活都不与我们相干!你提她做什么?!”
“可是……”春瑛吸吸鼻子,“她也是被人骗了,不是吗?她没想着要害三少爷,就算她有错,也罪不致死吧?”
“怎么?你对太太的处置有不满?!”
看到兰香阴沉的脸色,春瑛稍稍恢复了理智:“不……怎么会?”她偷偷看了兰香一眼,才小声道:“太太已经打了她板子,就算是罚过了,也没说一定要她死啊?可是现在天气这么冷,她又是伤又是病的,还穿得那么单薄,衣服铺盖什么的都没带走,万一引起什么并发症……”
兰香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那她死了也是活该!若不是她糊涂,哪里会发生这种事?!三少爷差一点就被人害了,即便她不知情,也是帮凶!太太仁慈,才没直接要了她的性命,这已经是便宜她了!难不成还把她当菩萨供着?!你这丫头既可怜她,是不是也想被撵出去,跟她做伴呀?!”
春瑛慌忙低下头,拼命吸着鼻子,抑住眼中就要往下掉的泪水。
兰香见状撇撇嘴:“给我老实些!别以为立了一点小功劳,就有资格来跟我说!想要收买人心,也要用在值得收买的人身上!况且,你别忘了,青儿有今天,正是托了你密告的福!你既告了密,又何必可怜她?!”
兰香骂完就走了,再也没提起功劳奖赏的事,春瑛抬袖大力擦干眼角的泪水,深呼吸几下,才渐渐平静下来,重新回到前院去。
十儿、容儿、小凌和乡儿等人聚在游廊一角小声说话,前者见春瑛走近,便跑去拉她:“这是怎么了?眼睛都红了,兰香姐姐又骂你了?”
春瑛摇摇头,勉强笑笑,问:“在聊什么呢?”
十儿左右看看,一脸神秘地拉她回到小丫头群中,压低声音道:“咱们在说晨儿的事呢!上回就是她告的密,这回看这架势,肯定也是她!”
容儿忿忿地道:“她今儿可是如愿了!二等呢!我的资历还比她早一年,凭什么……”
小凌忙拉她的袖子:“小声些!她屋子离这儿不远,她正收拾行李预备搬后院去呢,当心她听见!”
“听见又怎的?”容儿轻蔑地瞄了晨儿房间的方向一眼,“若她在三少爷跟前有体面,即便是小丫头,我也要顾忌三分;可如今三少爷明摆着厌了她,她就算升了一等,也不过是月银比我多几钱,我怕她怎的?”
十儿道:“她虽犯了三少爷的忌,好歹是太太亲口提拔上来的,三少爷也不好对她怎么样,那些管家娘子,必会给她几分脸面,你何苦得罪她?她若要为难你,只需交待你几样苦差使,或是寻机扣你几钱银子,就够你受的了。从前咱们已经得罪过她了,还是小心些吧。”
容儿不甘不愿,但也承认十儿说得有理,只得生生吞下这口气。
乡儿低低地道:“晨儿真的会报复我们么?我们可都是跟她斗过嘴的,若因为这个,就要受罪,我倒宁可青儿姐姐还在呢,至少她不会因一点小口角就故意为难我们,顶多是说几句难听的话罢了……”
小凌忙推她一把:“你疯了?这时候提她做什么?!她做了这样的事,能活命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再留下?!”
容儿也附和着:“可不是吗?一想到三少爷差一点就中毒,我心里就拨凉拨凉的……听说其他公侯府上,曾有过这样的事,因少爷不知被什么人毒死了,整个院子的婢女都要陪葬呢!你说青儿怎么就这样大胆呢?!”
春瑛忍不住开口了:“她又不是有意要毒死三少爷的,她也是被人骗了而已!”
“就算是被人骗了,那也该死!”容儿睁大了眼反驳,“你想想,若不是兰香姐姐发现得早,三少爷真把那毒给喝下去了,那我们会怎么样?!”
春瑛咬咬唇,低下了头。其他几人则被这个假设惊住了,纷纷表达自己的恐惧与庆幸。十儿还叹道:“幸好兰香姐姐拦住了青儿,不然,不但三少爷会出事,我们也要倒霉了。”众人都十分赞同。
只是小凌又有些迟疑地提出了异议:“我觉得……即便兰香姐姐没发现青儿捣鬼,三少爷也不会出事才对。他平日喝茶,连泡茶的水是玉泉山的还是东府那口井的都能分出来,渗了灰的茶,肯定不好喝,三少爷只需尝一口,就会整杯倒掉,又怎会中毒呢?”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半日,十儿才叹息一声:“不管怎么说,青儿姐姐这回是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谁叫她往日得罪了兰香姐姐跟晨儿呢?”众人皆叹。十儿无意中一回头,看到春瑛咬着自己的拳头,脸色苍白,便问:“你怎么了?从方才起,脸色就一直不好,可是被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