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姐骂道:“衣裳送来四五天了,怎的还未洗好?!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整日只会偷懒耍滑!”
“哟,姑娘,话可不能乱说!”那婆子抽出头发上的一根赤金簪子,剔了剔牙,也不知道吐了什么东西出来,才闲闲地道:“你也不睁大眼瞧瞧,咱们满院里有多少衣裳要洗呀?不但老太太、侯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的衣裳要送过来,连各位管事和管事娘子们,我们也要侍候的,更别说还有你们这样的大姐们。成日都停不了手,手上被水泡得都掉皮了,偏偏还被人说在偷懒,真是冤死了!”
从厢房里走出另一个婆子,靠在门框边斜斜打量莲姐一眼,撇嘴道:“我们给主人家洗衣裳,是本份,谁家小丫头也来凑热闹?若全府上下,不管谁的衣裳都要送过来,我们连饭都不用吃了!说我们偷懒?说风凉话倒容易,有种自己来试试呀?”
莲姐气得涨红了脸:“你……你们胡说什么?!我要的是二少爷的衣裳!二少爷明儿要出门,可衣裳送过来好几天了,也没见人送回去。”我不过来问一声,你们居然说还没洗?!我不管!二少爷恼了,吃亏的可是你们!“
先前那婆子先是变了脸色,却很快又笑了:“原来是二少爷的?我说呢,咱们原也没有替小丫头洗衣裳的先例。只是这些天侯爷屋里送了好多衣裳过来,还有官服,都是急用的,老太太要去王府,太太又接到别家府里做客,不然就是请客人上门,堆了好些贵重的衣裳要浆洗呢。二少爷若是不急,就先穿别的对付对付,等我们闲了再替他洗,如何?”
“你!”莲姐的脸又涨红了,窒得说不出话来,半日才冒出一句,“你们这是要造反?!二少爷一定会生气的!”
她来去就只有那几句,婆子们也不怕,只是笑说:“我们也不敢惹二少爷生气,只是实在没空洗,要不姑娘带回去自己洗?”气得莲姐直跳脚。
春瑛大感讶异,记得以前二少爷可是人人都惧他三分的角色,又因为在老太太、侯爷面前很得宠,府里的仆人谁不巴结他?象这样明显的推诿之辞,更象是对大少爷说的。她早听说二少爷科举没考中,让老太太和侯爷很失望,可是他仍然是这个家里的少爷不是吗?虽说没中进士,但也还是举人,这些婆子怎么敢这样得罪他?
倚门的婆子发现了春瑛,只一眼,便记起了她是谁,忙换了笑脸迎上来:“这不是三少爷院里的姑娘么?到这里来有何贵干?啊!三少爷那件宝蓝袍子已经洗好了,我这就去拿!”
春瑛睁大了眼,看着她一阵风似的卷进屋里,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出来,捧上一叠折的整整齐齐的衣物,认得那正是三少爷前些天穿过的衣服,有些呆滞地接了过来,才把手上抱的衣裙递过去:“今儿前头接驾,我原换了这身衣裳,摔了一跤,都弄脏了,姐姐们说要送到这里来洗,不知……”她犹豫地看了莲姐一眼,浆洗房在一般情况下不负责小丫头的衣服,这点她是知道的。
那婆子却笑吟吟地接过了衣裳:“这事就交给我吧!保证很快洗好!不过……洗好了是还给姑娘,还是直接交回给管事?”侯府每回出动这种丫环制服,都是重要场合,过后总会洗干净统一收起来的,浆洗房早有经验了。
春瑛想了想,便选择让她们交回给管事,那婆子非常殷勤地应下,另一个婆子则插好了簪子,用同样亲切地语气说:“前儿你们院里的兰香姑娘和晨儿姑娘送了几件衣裳过来,还有胭脂姑娘的一条石榴裙,我们已经在洗了,只是这几天活儿忙些,只怕还要耽搁两天,姑娘回去替我们说一声吧?就说实在对不住,我们会尽快洗了送回,请姑娘们勿怪。”
春瑛哑然,干笑两声:“好……我回去就跟她们说。”她有些不太习惯,侯府里的婆子一向嚣张惯了,什么时候对她这样客气过?
莲姐显然也不太习惯,睁大了双眼,看的眼圈发红,咬咬牙,冲那两婆子呸了一声,便转身走人。春瑛顿了顿,对那两名婆子笑了笑,便也退了出去,远远追上莲姐,叫住她:“你跑什么呀?又不是不认得我!”
莲姐冷笑着回头:“我知道你如今得意了,当初我真象个傻子,若早知道你有门路进三少爷的院子,我还用得着给你陪不是么?!但我劝你别太嚣张,如今她们都奉承你,巴结你,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似的,人人都瞧不起!”说罢扭头跑了。
春瑛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得意了?又有哪里嚣张了?别人冷落是别人的事,骂她干什么?
她在原地生了一会儿闷气,决定不理了,说到底,冯莲姐不过是一个跟她不算很熟的邻居,她何必多管闲事?
回到浣花轩,她把话传给了兰香,又送上三少爷的袍子,便径自回房间去了。十儿她们不知又聊起了什么话题,一群小丫头挤在床边,谈得热火朝天,见春瑛进门,十儿便跳起来拉着她问:“春儿,你可记得,咱们院子外头,西街口那边,好象有个卖花婆子常常过来摆摊,是不是?”
春瑛一头雾水:“卖花婆子?你是说掉了两颗门牙那个?是呀,她每隔三五天就会来一次,不过平时听说都在隆福寺那头做买卖。”
“那就是了!”十儿回头对紫藤道,“你方才说的那种琉璃小珠子,我曾在那卖花婆子处见过,明儿咱们托人去找她,买上几大包,再买些铜线,也串了花来玩,如何?”
紫藤没说话,却转头对容儿挑了挑眉,容儿翘翘嘴角,抚上鬓边:“我这可是在金珠坊买的,足足花了五钱银子呢!你当人人都有这么好手艺,能串出好看的珠花来?”
春瑛留意到,容儿头上戴了一个精致的珠花,层层叠叠,足有五六层花瓣,每一层都是深浅不一的红,看起来就象是一朵盛开的小牡丹花,却是用琉璃珠子串成的。她有些明白小丫头们在说什么了,抿嘴笑了笑,坐到自己床上,一边拿药擦伤口,一边听她们说话。
紫藤受不了容儿那脸得意的模样,当即便拍板:“好!咱们几个凑钱去买,先买一包试试,我就不信,凭咱们绣花儿的手艺,串几颗珠子,还会串不出来!”夏荷拍着手高兴地大叫:“好啊好啊!我也要玩!”十儿扯了她一把,眼里却亮晶晶的,显然也很是意动。小凌犹豫着看了容儿一眼,也笑着凑上一份。乡儿则自告奋勇去联系跑腿的人。十儿回头叫春瑛,春瑛问明每人只需出一百文,想了想,便也加入了。
一群小丫头说得兴高采烈,甚至还把其他的丫环也吸引过来了,众人都在议论要串什么样式的珠花,哪里有前几天那种惶惶然的模样?梅香从窗外走过,见到这个场景,微微一笑,便走开了。
与浣花轩里的欢乐气氛不一样,此时二少爷所居的映月堂,却是另一幅景象。
冯莲姐跪在正屋前的地面上,头垂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屋里的主人发落自己。其他丫头都离得老远,生怕惹祸上身。
“那些婆子说没洗好,你就这样回来了?”二少爷李敞阴森森地挤出这句话,莲姐颤声答了一个“是”,便被屋里扔出来的墨砚砸中肩膀,墨汁污了大半件衣裳,疼得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李敞骂了一句“滚”,她便忙不迭爬起身跑了出去,却好运地躲过了接着砸过来的黄铜镇纸。
李敞喘了几口粗气,烦躁地把桌面上的书往地上甩,再朝上头踩了几脚。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落榜了,可那又如何?与他一般年纪的居然都不常有,更何况是进士?全京城的贵介子弟,有几个比他更有才华?!别的不说,光是自家府上那两个所谓的兄弟,老大是个野种,压根儿就没读过几年书,老三还是个小屁孩,从来都不肯好好念书的,他已经很优秀了,考不中,不过是运气不好,考官不识货罢了,那些人凭什么瞧他不起?!
几个洗衣婆子,不过是卑贱的奴才,也敢轻忽他,看他怎么收拾她们!
他再摔了几支笔,踩得书皮都烂了,才觉得心里爽快些,又开始盘算,要如何在祖母面前告状,再让乳母王妈妈去教训一下那些没眼色的小人。
这时,他的小厮醉绿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说话都结巴了:“二少爷,侯……侯爷来了!”
“什么?!”李敞一惊,扫了周遭一眼,暗叫不妙,忙踢了醉绿一脚,“怎么不早些来报?!还不快收拾!”便急急跑出去,却迎面差点撞上父亲。
看着侯爷阴沉的脸色,他心中有些不安,惴惴地行了一礼:“父亲,您……您这是……”
“你干的好事!”侯爷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要让全家人都倒了霉才乐意?!”
李敞大惊:“父……父亲何出此言?!”他细细回想着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除了出门跟几个朋友吃酒时,道青楼逛了一圈,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父亲怎会忽然这样指责他?
侯爷冷哼一声,抬脚迈进屋中,见里头一片狼藉,儿子的小厮还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破书与文房用具。他心下不悦,朝醉绿大喝一句“出去”,后者便吓得丢下手里的物件,急急跑了。
侯爷从地上捡起一本印着好几个鞋印的《论语》,回头瞥了儿子一眼。李敞头垂得更低了,听到父亲一句“关门”,便忙不迭地照做。
侯爷走到桌后坐下,生了一会儿闷气,才质问道:“今日梁太师带人道家里来抓子思,可是你泄露的消息?!你都跟别人说了什么?!”
李敞吃了一惊:“不是!”他扑到桌前:“父亲!此事关乎全府上下的安危,儿子怎会做这种糊涂事?!”
“不是你还有谁?!你当我们家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侯爷更生气了,敢做不敢当,他虽是读书人,却几时生了个这么没有担当的日子?!
“知道的人多了去了!”李敞争辩道,“别的不说,大哥和三弟都是知道的,家下人等,也有人……”他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提到这一点,子思的日常所需,似乎是王总管负责的,而王总管一向很支持他,又是他乳母的公公,他不确信,把王家牵扯进来,是不是个好主意。
侯爷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淡淡地道:“你大哥也就是刚回府那年,因为不识路在花园里无意中撞入竹林,才见了子思一回,怎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只有你,整日只跟那些纨绔子弟混,也不好生念书!定是你在外头胡说,才叫人知道的!”
“绝无此事!”李敞急了,“儿子再不懂事,也知道事情轻重好歹。那周念与儿子无冤无仇,他被人抓了去,对儿子有什么好处?更何况,这件事传开了,家里是要获罪的,儿子又不是傻子,怎会做出这等有损家门的蠢事?想来那梁太师既然有法子探知这个消息,定是收买了府里的内奸!不然就是周念粗心大意露了行迹叫人看出来了!父亲只管叫人去审问,一定能查出来的!”他十分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没做过的事他绝不会承认的,万一父亲相信真是他做的,他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侯爷盯着这个曾经疼宠万分的儿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是么?”
“是、是!父亲可以叫王总管去查问,总能查到蛛丝马迹的!”
侯爷却没说话,只是用手盖住前额,闭上了眼,似乎有些不舒服。李敞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试探地问了一句:“父亲……您觉得身子不适么?”
“我没事。”侯爷放下手,想了想,才道:“子思……道咱们家也有十来年了。说起来你与他是自幼就相识的,那时你周伯父常常带了妻儿到咱们府里来做客,为父记得子思从小就非常聪慧,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常叫你跟他一处念书。照理说,你该与他更亲近些才是,为何却是攸哥儿与他交好?而你……却视他如仇敌般。为父曾听说你总去欺凌子思,这是为何?!”
李敞眼珠子乱转,低下头不说话,表面上看来似乎有了悔意,实际上心中很不以为然。
谁跟周念自幼交好了?小时候他是侯府的宝贝,又天生聪慧,上至老太太,下至小丫头小厮,谁不夸他?只有周念来时,祖母和父亲会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离开。他们都夸周念比他聪明,比他有才华,比他有出息!可那又如何?!周念如今不过是区区一个官奴,像只不见天日的虫子般,托庇侯府过活,而他是堂堂侯府公子,有举人功名在身,才名远播,下次春闱,必定高中,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到底是谁更有出息?瞧着吧,等他继承了庆国侯府的爵位,一定会把那个自命不凡的周念给赶出去的!
侯爷一直关注着儿子的表情,从他脸上的忿然之色中,对他心中所想猜到了几分,不免感到十分失望。他不明白,为什么跟周念认识时间最长的一个儿子,反而会对周念怀有敌意,甚至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难道说,真象妻子说的那样,这个儿子是被宠坏了,心胸狭窄,不堪大用?若再纵容他胡闹下去,是不是会给全家带来灾祸?
李敞怨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父亲一直没说话,忙抬头看他:“父亲,您……您可千万莫要相信那些人的胡言乱语,儿子跟周念虽算不上交好,却也不是仇人,怎会欺凌他呢?这都是别人在造谣!”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侯爷闻言更加失望,低头想了想,道,“兴许你是在外头跟热喝酒时,一时醉了将子思的事说出去,也不奇怪。为了你的功课着想,你还是不要出门了,暂且在家好生读一两年书,下一科说不定会考中。将来若是做了官,你出了府,也能支撑门户。休要再跟那些纨绔子弟胡混!”他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疼爱已久的儿子居然一再让他失望,他甚至不想再面对他。
“父……父亲!”李敞满脸震惊,“您在说什么?!”什么出府?什么支撑门户?他还有希望的不是吗?祖母和父亲不是一直没有确定由谁继承侯府吗?!难道就因为某个该死的家伙将周念的下落告知梁太师一伙人,父亲认定是自己所为,就要将他赶出家门吗?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袖,哀求道:“父亲饶了儿子吧!真不是儿子做的!”
侯爷扯了扯衣袖,扯不动,才叹道:“也许你不是有意,但出了这种事,你祖母也不会再纵容你了。你放心,你既是我儿子,我绝不会叫你在外头吃苦的。你母亲已经为你看好了一门亲事,就是苗翰林家的小姐,不但温柔贤惠,还知书达礼,正是你的良配。再等两个月,苗小姐就及笄了,届时为父会请一位大媒替你上门求亲的。苗家是朝中清贵,有这么一位岳家,你日后必定前程无忧。”他为这个儿子,也称得上是费尽心思了,苗家只有一个独女,性子又好,家财颇丰,而且苗翰林才学出众又为人豁达,定然不会轻视敞儿是庶出,有苗家照拂,加上儿子又向有才名,他日后也就不必担心了。
李敞听完了这番话,却愤怒地涨红了脸。苗翰林家?那不过是个五品官!老大那个野种娶得媳妇还是江南世族出身,有一位做知府的伯父呢!父亲怎能如此羞辱他?!他知道苗家有钱,而且只有一个独女,但那份家产比起侯府的爵位与产业,又算得了什么?!而且,听父亲的口风,似乎打算让他娶了亲,便出府独立去了?!父亲怎么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