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叹息一声:“你霍家姑父……没了,就是这个月初的事。”
李攸心中一惊:“大哥不是才在家书里说姑父已经醒过来了么?怎的忽然就没了?”
“那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侯爷摇了摇头,“你大哥送出信不过三两天,他便撑不住了。还好,那几天里他已经安排了后事,你姑母与表妹总算不必担心了。”
李攸沉默了一会儿,想起那位温和亲切的姑父,与慈爱的姑母,心中微微有些感伤,勉强把泪意压了下去,才问父亲:“姑父是怎么安排的?我听说他们霍氏的族人正盘算着要给他找个嗣子呢。”
侯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姑父在临终前已经派快马送了奏折上京,明说自己没有子嗣,担心承继爵位,请皇上指派一个继承人。”
“什么?!”李攸大吃一惊,他还没听说过这种事呢,不由得有些担忧,“姑父怎的这般糊涂?族人再不肖,总能找到一两个勉强可以用的,皇上指派,又能指着谁?挑个从不曾谋面的去,就怕姑母和表妹以后要受委屈呢。”
“你这傻孩子。”侯爷笑骂,“你当你姑父是傻子么?霍家从当年霍贤妃兄妹那一辈开始,便只有他这一支显赫,又人丁不旺,那些霍氏族人,都是隔了几重的偏方旁支,不知眼红这个爵位多少年了,不论他选的是谁,都亲不到哪里去,等他眼一闭,你姑母和表妹远在南京,无人撑腰,又有谁替她们作主?”顿了顿,才放缓了语气道:“他家老太爷在先帝时,曾有过一位庶子,是正室的随身婢女所出,走的是正统科考的路子,早早分家出去,现今在翰林院做个小小的检讨,主修国史,不显山不露水的,与他家却比那些族人血缘更近,只是两家长年分隔两地,极少来往。不过,这位检讨大人却有一位了不得的恩师,今上还是皇子时,曾师从那位先生……”
“是邹承明邹大人!”李攸惊叫,“当年的几位帝师,也就只有这位大人还在了,只是他自从离了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便赋闲在家,已有近十年不在朝中……”
“正是那一位。”侯爷笑道,“霍检讨那一科,正是邹大人任主考,邹大人罢官后,也只有他与其他两三个考生还敢上门拜访,这份情谊自然了不得,今上想必也心中有数。”他往后靠了靠,“这位霍检讨膝下正好有两子,长子聪慧,次子平庸,却还是区区七龄童……”
“那不是正好么?”李攸兴奋起来,“他家次子过继给姑父,不但名正言顺,对姑母与表妹也好,霍翰林的家教我是听说过的,清正廉洁,又是书香人家,比那些粗俗之人强一百倍!”
侯爷抚掌:“更妙的是,你姑父在临终前上了折子,皇上一日未发话,那些霍氏族人便休想自作主张,你姑母与表妹也就不会受委屈了。等皇上下了旨,有你大哥在,那些人更是半点好处也别想沾!”顿了顿,他摇头叹道:“霍家向来与远支族人关系不远不近,除了每年大节祭祀,几乎不跟他们来往,到了你姑父这一辈,他是个软心肠的,才会出钱出力,为族人置产助学,没想到助得越多,他们的胃口就越大,害得他连妻女都差点保不住。想必你姑父心里也在后悔吧?如今总算在临死前明白了一回,也不枉我为他费的这许多心思了。
李攸心中一动:“父亲,那霍翰林的次子……年纪尚小,恐怕离不得父母吧?就算承继了金山伯的爵位,也没有小小年纪便独自远行前往南京的道理……”
侯爷知道儿子明白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正是如此。我正要给你大哥写信,让他替你姑母和表妹处置家务,打点行李,预备上京来呢。”稍一停顿,又补上一句:“只是得提醒你大哥一声,变卖房屋地产时,可千万别让你姑母受委屈才是,她到底是霍家主母……”
傍晚,胡飞回到小院。春瑛一见便高兴地迎上去,还未开口,就看到他脸上青了一大块,并不是前天的伤处,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
胡飞不好意思地捂住伤处:“不碍事的,只是皮外伤。原是我运气不好,碰上了王家村的人,不知他们怎的认出了我,拿那位小溪姑娘的事与我争吵起来,一时不慎,便吃了他们几拳。”
春瑛恼了:“哪有这个道理?明明是那姑娘自己发花痴,你有什么错?他们凭什么打你?!”她急急去找了药油来替他擦上,想到他这张脸接二连三地挨揍,心疼了:“这叫什么事儿呀?咱们安安份份做小生意,碍着谁了……”
胡飞笑道:“不要紧,我已跟他们把话说清楚了,他们会叫小溪姑娘的父母好生管束她,咱们以后可以继续回朝阳门大街摆卖。”
还去那里,没有小溪,谁知道会不会来个小江小河小湖小海呀?春瑛撇撇嘴,道:“今天我遇到咱们侯府的三少爷了,我以前侍候过他的,就把那个庆大爷的事告诉了他,他已经叫人料理了。过两天咱们打听一下消息,如果那个庆大爷不在,咱们就可以回东直门大街去了。”
胡飞听了更高兴:“那真是好消息,满京城随我们去哪里都行。有主顾说咱们的簪子银钗不够好,索性咱们再进些名贵一些的如何?”
春瑛拿出点染还她的玉佩和金三事:“这个是我以前积攒的东西,你拿去吧,就当是我入的股。”
胡飞犹豫片刻,便接了过来:“好,我得用心做生意,赚更多的银子,绝不会叫妹子吃亏的!”
春瑛笑着收起药油:“我去给你把饭热热?魏婆今儿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胡飞看着春瑛走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想起今日在城外受的辱,便恨意难消。几个瘪三,他从前何曾放在眼里?如今却只能忍气吞声,低声下气地为不是自己的过错赔不是。这都是拜他那个兄长所赐!
他咬紧牙关,双拳紧握: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爬得足够高,再也不被人欺负!
又是一年春来到,春光正好。
春瑛坐在小院的台阶上,低头打着一条新络子。这是她在外面街上无意中见到的新鲜花样,觉得挺好看的,便仔细记住了,回家也打来试试。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人声,似乎是住在附近的一位街坊:“就是这儿,胡小哥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只是不知道在不在家。客人只管去敲门问问,若他不在,留下话,他自会去寻你。”
“多谢大婶了,这是小小心意……”
“哎呀客人真是太客气了……”
春瑛放下络子,走过去打开门,小心探头向外看,见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肤色黝黑,身材略胖,身上穿着粗绸袍子,头上裹着小包帕,腰上缀着个玉佩,却是外圆内方的金钱式样,想必是个商人。
街坊大婶一见春瑛便笑着迎上来说:“春姐儿,这位客人是外地来的商人,说是要找胡小哥谈生意。”春瑛笑道:“多谢大婶了,我会好生招待的。”那大婶闻言,哈哈几句,便抓着一边袖子,很快走了。
春瑛向那商人道了个万福,便道:“胡家哥哥出门去了,要傍晚才回来呢,客人若有话要留给他,只管跟我说。”
那商人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姓伍,单名一个笛字,原是江南来的布匹商人,在码头听得人说,这里的胡小哥交游广阔,最有办法,不管什么生意,都能替人找到下家。我贩了一批布料来京,还没落脚便接到家里急信,说我父亲病了,须尽早赶回去,因此只得来找胡小哥试试。”
春瑛忙道:“请您稍待,我马上回来。”说罢回屋去拿了用来速记的小册子与笔,回到门前打开:“请说您现在落脚的地方,还有布匹的种类、数量、价钱等等,回头自有人去找您验货,晚上胡家哥哥回了家,就会找你谈了。”
那商人伍笛怔了怔,有些不太情愿:“怎的还要验货?还没找到买家呢,若中间有什么差迟,弄脏了些,我岂不是吃亏了?”
春瑛笑道:“客人,您是外地来的,我胡家哥哥要给人做中人,就得讲信誉,总得先行确认货物才好。您放心,验货的都是行家,若有差迟,绝不会叫您吃亏的。”
伍笛这才勉勉强强地接受了,把货物的情况简单叙述一遍,又留下了自己现在所住的客栈地址。见春瑛在小册子上写了几行字,他伸头过去瞥了一眼,倒有些惊讶:“小姑娘,你的字写得真不错呀,原本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儿,能识字就算难得了,这是你哥哥教你的?胡小哥还是个读书人?”
春瑛笑笑,没回答,只是把小册子拿给他看:“你再检查一遍,可有写错、写漏的地方?”
伍笛粗粗扫了几眼,便说句“都对了”,又仔细上下打量春瑛一番。
春瑛早已习惯了,只是淡淡笑着任他打量,倒是伍笛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那我这就先告辞了,请胡小哥尽快来找我,我真的挺急。”
春瑛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他,才回屋去写了封短信,走出街口招了招手,叫来一个十岁上下的街童:“五蛋,你上福宁街跑一趟,把这封信送给云想阁的石掌柜,可别贪玩耽误功夫。这是给你的酬金,等你回来,我再给你五个钱。”
五蛋低头数了数手里的五个铜钱,眼珠子一转:“我只要这五个钱,那五个春姐儿就用五个馒头抵了吧?要白面的,新鲜的,热的!没馅儿也不打紧!”
春瑛抿嘴笑着戳他额头一指:“只给三个!五个钱换五个馒头,好划算的买卖!如果你办事办得好,我就再补你一个大饼,算是另外奖赏你的,如何?”
五蛋乐颠乐颠地接过信去了。一个大饼就顶得上两个馒头了,价钱还要再贵些,这笔买卖再划算不过。
春瑛笑着目送他去了,回到小院里继续打络子,待吃过午饭,石掌柜就来了。她忙迎上去:“掌柜的好,您这是去过了还是正要去?”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石掌柜却听明白了,也不客气,径自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倒了杯茶喝,才道:“已经验过了,东西倒不差,只可惜有十来匹不知怎的被泡坏了,晒干后倒象是咸干菜似的,我看那姓伍的也有些不太老实,价钱开得忒高,你跟胡小哥说,若真要接手,价钱再往下压四成,那姓伍的都亏不了。”
春瑛忙拿了自己做的点心出来招待他:“我听说他带来的都是些白布,要是被泡坏了,还有谁愿意买?”
“听说西城广宁门附近昨儿发了一场大火,烧死不少人,估计这几天白布会很好卖。泡坏的那些,再过一次水,抻直了晒一晒,想必也有穷人家愿意买。”石掌柜吞了两块点心下去,“小春的手艺越发好了,这豌豆黄味儿够正!——我正打算带上我姐夫,把库房里积下来的粗白布运过去卖呢,胡小哥若要来,明儿辰时三刻前在崇文门会合,过时不候。”
春瑛忙用笔记下了。石掌柜见了便笑道:“小春学问越发长进了,这字是写得又端正又好看,什么时候也回云想阁坐坐?苏洛苏伊两只猴儿近来倒用功得很,只是常与冬哥儿一处做功课,总算比不上人家,你得空便来瞧瞧他们的功课如何?”
春瑛抬头瞟他一眼,见他神情扭捏,倒觉得有些好笑:“好啊,过几天我便去,只是我可不敢指导他们的功课,那些书本文章,我原是没读过的。掌柜的不也识字么?为什么不亲自出马?要是不会,就直接问冬哥儿好了,冬哥儿一定会告诉你的。”
石掌柜咳了几声,带了几分羞涩,又有几分跃跃欲试,随便说了几句闲话,便再也坐不住,告辞去了。
春瑛一路笑一路送他出门,顺便卖了热馒头与大饼,送去给五蛋,才回来拿着那小册子边看边想。
虽说西城人家失火是件惨事,但白布总是要买的,他们不抬价就是厚道人了……如果有剩的,就积攒起来慢慢卖吧,这回他们也不用找下家,直接自行消化了吧……
傍晚时,她在厨房里忙着两个菜,听到外头有骡子的啼声经过,便知道是胡飞回来了,忙快手快脚地盛菜上碟,灭了炉火往魏家院子里来:“小飞哥回来了?今天有好消息呢!你先来尝尝我做的鱼香茄子和豌豆苗炒鸡丝,看火候怎么样?”
胡飞的脸色却有些不自在,时不时往门外看,魏婆见状便问他:“这是怎么了?外头有什么可看的?”胡飞勉强笑了笑,接过春瑛手里的菜,夸道:“一闻就知道好吃,妹子越发能干了。”
春瑛却不受他的迷汤:“快说吧,到底怎么了?”又走到门边打开门往外看,胡飞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却没来得及。
春瑛左看右看,还是只能看到一条空巷子,不解地回过头:“外面什么也没有呀?”
魏公也捧着碗红烧肉过来了,敲了敲烟竿子:“快说呀,对我们有什么好瞒的?”
“也没什么……”胡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就是总觉得有人跟在我后面,可我回头,又没瞧见什么可疑的人,所以心里有些不自在……”
魏公哂道:“这大路上走的人,每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又知道人家一定是跟着你的?”朝妻子挥挥手:“把我那瓶酒取来,今儿菜好,我要跟小飞哥好好喝两盅!”魏婆瞪他一眼,还是无奈地去了,嘴里还有碎碎念“又要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