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漪淡淡地伸手阻止她继续:“姨娘,别说了。这事儿我心里有数。”收回手,她眉间浮现出一丝哀伤:“母亲太过信任娘家人了,我却不能不提防,这是霍家几代人挣下的家业,若是为我一人,叫别人占了去,日后我哪里还有脸面去见父亲?!”
青姨娘心中大恸,忙转过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她的小小姐怎的这般命苦?不过十三岁,就要承受这样的重担。她既埋怨嗣子的生身父母不识礼数,迟迟不来拜见,又懊悔过去没有提醒太太,请老爷早日为小姐定下婚事,小姐何至于连个依靠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试探地说:“只可惜顾家合家在任上,若是顾大人能看在跟老爷的交情份上,助小姐一把……”见霍漪沉默不语,又补上一句:“不知他家几时进京?太太与他家太太交情也是极好,从前常常开玩笑说要结……”
“青姨。”霍漪抬眼望她,“不要说了。”青姨娘只得住了嘴,但始终心有不甘。霍漪叹了口气,却发起了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问锦绣:“方才露儿说的那场法事,是在清明那天办么?”
“啊?是。”
霍漪低头沉吟,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已经恢复了坚定:“青姨,你叫人传信给管家,叫他那日备齐祭品,一并送到庙里,记得多带几个人。我要亲自走一趟,等法事完了,咱们不回侯府,先往二叔家走一遭。”
青姨娘惊讶地道:“小姐是要去见小少爷么?可是……依礼该是他前来拜见才是。”
“什么叫礼?”霍漪淡淡一笑,“我也不过是依礼前去拜见叔叔。他心里再不情愿,总要将弟弟送过来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跟弟弟和叔叔生分了。说到底,我们才是本家。”
清明当天,霍小姐早早便禀明老太太和姑太太,获得允许,在大少爷和三少爷的护送下前往隆福寺参加法事去了。姑太太原本也想去,但一早起来便头晕,只得放弃,派了青姨娘去做代表。
晚香馆一下少了十来个人,顿时安静了许多。春瑛做了一会儿针线,便觉得烦了,打了个哈欠,丢开缝了一半的布袋,支起窗子去闻外面的花香,犹豫着是不是到外头透透气。
这几天,青姨娘对她们的管制似乎松了些,不但出门送东西传话的机会多了,秋玉奉命过来时,两姐妹也能聚在一起说说话,有时候她甚至可以跟着青姨娘去别处做客。春瑛心想,反正姑太太跟前不用她去侍候,又没什么要紧事,她请半天假回家去看看,应该没问题吧?不然去瞧瞧秋玉也是好的,还有夏荷与紫藤,好久没见了,和十儿一起回浣花轩看看老朋友,也是一桩美事。
她跟十儿一说,十儿立时便连连点头赞成,还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去寻姑太太跟前的檀香——现在晚香馆里能做主的人,除了姑太太就是她了。
檀香长着圆圆的苹果脸,笑起来极讨人喜欢的,听了她们的请求,只想了想便应了:“去吧,只是午饭前得回来,不然太太叫人时,你们不在,姨娘知道了可是要罚的。”
春瑛与十儿立时应了,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要出去,却被南棋叫住。
南棋隔着窗子对她们道:“你们若是经过二门,替我捎些东西出去吧。”
她塞过一个布包:“是给我爹做的鞋。”
春瑛接过布包,问:“你怎么不自己去?院里无事,檀香姐姐必会答应的。”
南棋转过身,淡淡地丢下一句:“我不要见那些人。”
春瑛与十儿对望一眼,只得拿了布包走人。谁知到了老太太的院里,有人告诉她们,秋玉出去了,她们只好改道去浣花轩,中途先拐到二门处,将布包递上,守门的人却是王家的亲戚,笑着接下了,再三保证会把东西送到。
春瑛见任务完成,便拉起十儿想离开,眼角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二门外走过。她立刻转头,上赶两步,扶住门边探头往外看。
只见那人将一本书册递给另一人,便转身往回走,正面对上春瑛时,怔了怔。
春瑛心中狂喜。那不正是周念吗?!
春瑛正要出声叫他,却听到十儿在后面问:“你怎么了?”春瑛回过头,见她一脸好奇地走过来,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念已经回了侯府,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见?还有,他这样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真的不要紧吗?他是得到了光明正大进出侯府的机会,还是已经恢复了身份?她现在该如何称呼他?能不能跟他打招呼?
春瑛偷偷回头瞥了周念一眼,却看到他朝自己微笑着轻轻颔首,又眯着眼迅速摇摇头,便施施然往外走了,看方向似乎是往外书房去。
春瑛侍候过他大半年,早已熟悉了他的表情,知道他是让自己不要声张,便闭上嘴,干笑着对十儿道:“没什么,是我认错人了。”
十儿奇怪地望了她一眼,探头往外看,看到周念远去的身影,便不怀好意地瞟向她,忍笑拉着她往内院走了一段路,待看不见守二门的人了,才凑到她耳边笑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是真的认错了,还是认得方才那人,却故意瞒我?我瞧着那人眼生,难道……是你的相好?”
春瑛又好气又好笑地推开她:“别胡说了!他的样子比我们老好几岁呢!我都说是认错了,偏你爱乱猜!我是……”眼珠子一转,“我是觉得他有几分象我二叔家的邻居,奇怪他怎么会来,才那样吃惊的,结果仔细一看,根本就是弄错了!”
十儿一脸失望:“原来是这样……”顿了顿,又睁大了眼:“不对呀,他方才还朝你笑了笑!若是不认得的,他朝你笑什么呀?”
怎么就叫她看见了呢?春瑛心下暗恼,嘴上继续辩解:“他哪有朝我笑?他原本就是笑着的,不过是转过脸来时,还未收起笑罢了。”为了不让十儿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她迅速拉着对方往浣花轩的方向走:“咱们别磨蹭了,午饭前可是要回去的,你就不想跟夏荷她们多聊一会儿?”
十儿闻言笑嘻嘻地不再问了,只是一路上还时不时瞟春瑛几眼,颇有些打趣的意思。春瑛努力板着脸不说话,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其实耳根已经在发红。不过她倒不是太担心十儿会胡乱说出去,对方年纪虽小,却是个极有分寸的人。
到了浣花轩,旧友相见,自然是一片欢喜。夏荷长高了许多,脸蛋也拉长了,出落得越发水灵,一见春瑛,便先红了眼,扑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哽咽道:“好姐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紫藤拍了她脑门一记,将她拉开:“死丫头,说什么傻话?!那只催命鬼说的,你也肯信?!”说罢上下打量春瑛一番,满意地昂起头:“我就知道……”却没说她知道什么。
容儿小凌乡儿等人也纷纷上来相见,春瑛笑着和她们打招呼,却察觉到她们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原本还以为是曼如的话导致她们误会自己已经死了,所以现在看到自己才会反应古怪,但紫藤夏荷看她们的神色,却很有些不以为然,夏荷还打断了她跟其他人的话,拉起她的手道:“春儿姐姐,咱们进屋说话,别理她们。”
紫藤和十儿也笑嘻嘻地拥着她往从前住的那间屋子走,容儿等人落在后头,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跟上来,只是脸上讪讪地,站了一会儿便各自走开。
春瑛在屋里坐下,四周打量一圈,微微叹了口气,“真怀念……”她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呢,不过屋里的摆设似乎已经变了许多?
十儿一屁股坐在她原本的床上,道:“你走了以后,又有新人搬进来,原本的被铺不知被曼如丢到哪里去了,东西也叫晨儿拿了去,露儿姐姐曾打算帮你要回来的,只是晨儿一走,便不知道给谁拿去了。”
夏荷忙钻到床底下拖出一只大箱子,打开翻了半天,翻出一个半旧的包袱来,递给春瑛:“这是姐姐的几件旧衣裳,还有些绢花手帕,我趁着她们不注意,偷偷拿出来的。还给你。”
春瑛接过包袱,见里面有她自己做的夏衣,也有秋玉给的旧衣裳,还有母亲用老太太赏的一块料子做的新春装,她还没上过身呢,本来以为这些都找不回来了,没想到还能回到她手上,她感激地握了握夏荷的手:“谢谢你,赶明儿我得了空,一定做几道你爱吃的点心来谢你。”
夏荷立刻高兴得笑眯了眼:“好啊好啊!我要吃松仁酥,唔……还有如意糕!要玫瑰馅儿的!越甜越好!”
春瑛笑着应了,夏荷叫得更欢了,十儿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你除了吃,还会什么?我走了这许多天,你怎的就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紫藤冷笑:“她这样倒好,真长进了,反倒天天生气!你是眼不见为净,我天天见那些人围着曼如转,气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十儿翻了个白眼:“你为她生什么闲气?那些人爱巴结谁就巴结谁,大家心里都有数,有几个是真喜欢她的?不过是怕丢了差事罢了。你想想,素日跟她作对的那几个,除了你我,还有谁得了好?我是因为姓王,上头有叔爷爷顶着,你老子娘是从前太太的陪房,如今的太太不好动你,夏荷是因为年纪太小,没人把她当回事。其他人,你看容儿、乡儿……从前跟曼如拌过嘴的,如今还不是都乖乖的?谁也不想落得晨儿那样的下场。”
春瑛好奇地问:“晨儿怎么了?我方才在院里就没看见她。”看了看十儿:“你好象也没提过她。”
“不提她也罢。”紫藤道,“我们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只知道她犯了事,被撵了出去。有人说她在家待着,有人说她被父母嫁出去了,也有人说她在外院干杂活。这里没人提起她,她也是自作自受,你就别管了。”
春瑛听不明白:“她到底犯了什么事?”
十儿撇撇嘴:“谁知道呀?只听说太太在这里丢了一样贵重的首饰,结果曼如在晨儿那里看见了,揭发出来,晨儿当时便被打了一顿,撵了出去。实际上到底是谁做的手脚,就只有天知道了。”
夏荷有些紧张地“嘘”了一声,飞快地跑到门外张望一番,才跑回来道:“不要那么大声,被别人听见了,咱们要挨板子的!”
春瑛眨眨眼,一脸诧异:“曼如有那么大权利吗?!”当初梅香在浣花轩,已经是三少爷一人之下,二十多人之上的人物了,也没到动不动就打人板子的地步,曼如没那么厉害吧?
紫藤轻哼一声:“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偏有人真以为她得了太太的青眼,便给她涨声势,其实都是虚的。你没瞧见这几日,三少爷明里暗里都给她脸色瞧,其他人便待她冷淡了许多?”
夏荷歪着头回想,十儿便凑前些追问:“我也听说了!她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三少爷终于忍不住了?”
紫藤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她整日都管着三少爷,谁都会不耐烦的。”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就怕太太又给她撑腰!也不知道这只催命鬼给太太灌了什么迷汤,太太怎的就那样信她?!”
后院方向传来一阵骚动,有几个丫头跑到中门上了,春瑛闻声也撑开窗子往外看,隐约听得后头传来几声争吵。十儿拉了紫藤一把:“走,咱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便跑了出去,春瑛忙和夏荷一起跟上。
后院里吵起来的,却是胭脂与曼如。看周围人的神情,似乎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有人一脸气愤,有人却摆出看好戏的架势。
曼如站在廊下,气得脸都青了,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才板着脸道:“这是你的活计,凭什么叫我做?我还要给三少爷做夏天穿的新衣,没空!”
胭脂轻蔑地笑了笑,扬起嘴角:“三少爷的新衣?我听三少爷说,新衣已经交到针线房了,连他贴身的衣裳,都是露儿包了去,你做的是哪门子的新衣?”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鬓边,嘴边带着漫不经心地笑。她今日穿着藕合色春衫、玫红裙子,纤细腰间系着绿色宫绦,一头黑鸦鸦的好发松松绾起,只插了根水润润的绿玉簪,两朵半开的海棠花,两只耳坠子上的珍珠足有小指指甲一般大小,一晃一晃地极显眼。这一身打扮配着她的花容月貌,越发衬得她容色娇艳,加上说话极有底气,一下便压住了曼如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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