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自打那年考中了进士,却没考上庶吉士也没轮上实缺,便回了家乡候官。但没过多久,他妻子生下次子,却因难产而元气大伤,之后一直卧病在床,接着他父母也先后病倒,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拖了一段时日。为了照顾家人,他错过了好几次得官的机会。女儿满了十岁以后,一边照顾弟弟,一边接过家务,有祖母和母亲教导,磕磕碰碰下也渐渐上手了。
四年前,父母身体安好,妻子病情也有起色,他本来是打算再试一次的,毕竟考中了进士却迟迟未得实缺,在家乡也有些底气不足,可惜那回糊里糊涂的,本来朋友通知他已经轮上的缺,却被别人得了,他无奈之下,只好回家去。今年春天,妻子换了一位大夫,身体有所好转,甚至可以重掌家务了,他右得到朋友的转信,便忙忙带了女儿赶过来。
海老爷有些惭愧地道:“四年前那一回,家里都是必是侄儿没有打点好的缘故,因此这回一定要侄儿将女儿带在身边,有这孩子提点着,兴许能少犯些错。”
众人不由得看向海小姐,瞧着清清秀秀、端庄沉默的姑娘,
想不到有这么大能耐。海小姐察觉到众人在看她,既没恼怒,也没娇羞,仍旧静静地低头坐在那里,彷佛什么也没察觉到。
二老太太叹道:“这有什么?!前几年我们家不在京里,帮不上忙就罢了,但今年我们已经回了京,少不得要替你打点的,尽管交给我们就是。”
海老爷忙道:“使不得!姑母不必为侄儿费这个心了,侄儿早已托了朋友帮忙!”海小姐抬眼望了望父亲,又再低下头去。
二老太太十分诧异,倒是卓氏笑了:“表弟不必担心,不费什么事,只是让人去打听打听。每年空出来的官缺都是有好有坏的,人人都会事先打听清楚,免得到苦地方去受罪。若是遇上了穷山恶水,路上难走不说,三年下来,命都丢了一半!还有些地方,或有豪强,或有恶霸,还有民风不好盗贼横行的,去了这种地方为官,连前程性命都堪懮呢!就怕表弟不清楚实情,把烫手山芋给接下来了。”
海老爷暗暗松了口气,盯着双脚前方的地板,拘谨地道:“那倒不怕,既然是要出来做官,自当为民做主,怎能因地方穷困就嫌弃了那里的百姓呢?”
春瑛发现卓氏一听到这话,便迅速瞧了二老太太一眼,后者脸上微微苦笑。想来二老太太也知道吧?她这位娘家侄儿有些死脑筋呀,也许是因为没有做过官,一直在家待着,因此有些书生气。春瑛忍不住再望了海小姐一眼,既然海老太爷夫妻俩坚持让这个孙女跟着上京,应该是相信她能弥补海老爷的缺点吧?
说起来,这位海小姐单名一个淑字,年纪已经十八岁了,兴许是因顾虑到母亲身体的缘故,尚待字闺中。她长得不算很美丽,但清秀端庄,一章鹅蛋脸白里透红,脂粉施得很淡,发型首饰都很简单,明明是大热天,还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的绿袄蓝裙,虽然料子比较薄,却一点也不透。
春瑛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纱衫,再度望向海小姐的目光中,就带了钦佩之色。
卓氏大概是猜到海老爷的性子,也不多说,扯开了话题,夸起了海小姐,又拉着女儿要她多跟海小姐学习,交流交流管家的经验。
春瑛站在二老太太身后观察到她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伸手摸了摸定神茶的杯子,端过来命小丫头去加茶水,却忽然瞥见外头有人在来回徘徊,见自己望过去,便不停招手。她认得那是卓氏身边的管家娘子,回头看看二老太太,给秋雁打了个眼色,便轻步走到屋外,问:“怎么了?”
那管事娘子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底下人去搬海家的行李,但海家的管事说,他们老爷不叫搬。”春瑛愣了愣,不由得一头雾水,既然上了京又来报信,应该是要住在府里的吧?不叫搬是为什么?
她正寻思缘故,便听到屋里传来二老太太的声音:“春瑛在外头做什么?”她忙挥手让那管事娘子走了,回到屋中,小心地试探道:“天色不早了,外头的管事娘子们来问,应该把客人安置在什么地方?”
卓氏忙道:“瞧我,差点儿忘了!咱们家空屋子还是有的,东边……”忽然记起东边套院已经给了儿子,但西套院一贯给妾住的,招待二老太太的娘家人稍嫌怠慢了,若是安置在外书房,海老爷和仆役们倒罢了,海淑却不大方便,不由得犯了愁。
二老太太道:“横竖敦哥儿已经搬出去了,让淑儿道我这东厢房来住,她父亲住外书房对面的屋子就好,那里地方大,进出也方便。敦哥儿若想向他表叔请教功课,也是极便宜的。”
卓氏闻言忙去安排,海老爷却慌忙起身道:“姑母与表嫂不必费事了,我已经命人在京里赁好了房舍,拜见过姑母后,就要带着行李家人过去。”
二老太太不悦地道:“你是我内侄,家里又不是没有房子,哪有侄儿来了布招待住下,却把人往外头赶的道理?快别说这话了!”
海老爷却十分坚持:“那房舍离侄儿那朋友的府第极近,来往方便些,侄儿不感叨唠姑母。”
二太太帮着劝了好一会儿,见他仍旧固执己见,自己也不大想招呼这么大一群人住在家里,便反过来劝婆婆了。二老太太板着脸,半日才松口,答应让侄儿住在外头,只是侄孙女必须留在府里。
海淑跪下道:“淑儿陪父进京,就是为了替父亲打点俗事的,没有丢下父亲,自己在姑祖母家里享福的道理,请姑祖母恕罪。”
二老太太叹了口气,虽然不情愿,却也不想硬留下他们,勉强答应了,又命人去看租的房子,家人回报说是半个院子,只有正屋与东厢房,西厢另有一家租客,她便生气了,坚持让人在那附近租下一个清静的两进小院,还要派几个家人过去帮忙,不许海家妇女拒绝,最后又命侄孙女时常来陪她。海老爷无奈地一一应下,最后又吃了一顿饭,才带着女儿出了内城。
过后二老太太便几乎每日都遣人去接侄孙女来说话,卓氏也拜访了吏部侍郎的夫人,略提了提最近来京的亲戚,对方笑着答应说定会照应的,接下来就是看海老爷的运气了。
侯府老太太听说东府来了位娇客,很有兴趣。她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出门,整日歪在屋里,甚是烦恼,偶尔闲了,请了族中的老妯娌或晚辈媳妇来说话,没说多久,又嫌人家马屁拍得太响。只有东府的二老太太,还没受过她的白眼。一来两家血缘亲近,二来随着二老爷官位与个人声望的上升,二老太太在族中已经隐隐与老太太齐平了。因此在她看来,二老太太是唯一不会巴结她的同辈人,听说是对方娘家的侄孙女儿来了,又是位端庄清秀的千金小姐,想起自家小孙子还未相定人家,便特地派了大丫头过来送帖子,请二老太太搀客人前去吃茶。
二老太太不好驳妯娌的面子,便带了海淑和雅君过去,春瑛领着大队丫头婆子侍立在后。到了侯府老太太的院子,她已经穿载整齐等候客人了,再仔细一瞧,太太安氏与两位小姐都在场,穿着打扮看起来相当正式。
开场白自然是一番寒暄,过后双方开始介绍,自然免不了提到海淑小小年纪就帮着管家和教导弟弟的故事,众人又是一番感叹。老太太两眼亮晶晶的,拉着海淑的手,亲切地问起了她的生日,以及家里的情形,甚至八卦起了海家先辈们的官职了。
春瑛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念头:他该不会是打算让三少爷娶海家小姐吧?这明显是女大男小啊!
屋中众人都隐约又这样的感觉,而坐在边上的安氏,则早已黑了脸。
侯府老太太似乎很喜欢海家小姐,不但留了饭,还要请她常来家里做客。海淑十分为难,每日光是到姑祖母家中陪伴,就已经花了不少时间了,还好父亲在吏部任职的朋友传回消息,一切顺利,应该打点的也都打点过了,她才能安心前往东府。但陪伴估祖母是一回事,来庆国侯府又是另一回事了,一来这亲戚关系有些远,二来,这样声势显赫的高门大户,却是她父亲一直忌讳的。
原来海老爷性格倔强,又常年在书生堆里混,受了不少影响,身边的人都觉得他有些牛心左性。在他眼中,豪门权贵不是纨絝就是蠹虫,反正都是尸位素餐之人,整日不是醉生梦死,就是仗势欺人,为非做歹,最让人不待见!
庆国侯府上因军功得的爵位,传承数代,本就足够显赫了,家中居然还有南洋船队这样挣钱的营生,这不是与民争利么?南洋贸易获利颇丰,若能惠及百姓,自然人人富足,何愁天下不能大同?偏偏这样的好营生被几家权贵独占了,不办不能丰盈国库,百姓也无法得利,唯有那些利欲薰心的大商家可以受惠,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东府这一支,本来在海老爷眼里也是膏粱纨絝一流,但后来听其父所言,知道姑父李登兴情敦厚,又爱读书,从无恶行,可为是出淤泥而不染了,才对这门亲戚有了改观。后来从京城的传言中知道表哥李彦的事迹,他也有几分自得,觉得表哥是因为有海家教养出来的姑母教导,才能成才的。李彦走的是正经科举的路子,出仕后从低做起,十多年战战竞竞,政绩颇优,官声又好,海老爷对这位表哥总算高看了几分。
抱着这样的想法,海老爷认为,在自己谋缺的事情上,若是姑母或表弟出手帮忙,虽然不算光明正大,但因是至亲,只当是亲戚间互相扶持了,但如果牵扯到庆国侯府,他是绝不会答应的!要是他接受了一向看不起的权贵之家相助,即便得了官职,也会损害自己的气节。因此四年前上京时,即使知道官职不保,他也没想过向庆国侯府求助。这回虽然知道姑母一家已经回京,但又听说表哥在任上,想来姑母与表嫂都是深宅妇人,能知道什么朝廷大事?自然是帮不上忙的,这才很淡定地带着女儿来拜见。
可是,住在姑母家却非他心头所愿。姑母是不知道外头的事,但如果她因为爱护侄儿,要向庆国侯府求助,那该怎么?他不能拒绝长辈的好意,却又不能任凭自己接受权贵人家的援助,百般为难下,又示意女儿去安抚长辈,自己则远远避开,三五天才去一回,打算都任命状下来了,再去向姑母赔罪。
海淑就是因为这样,才每天不辞劳苦地两头来回。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如此坚持,能在京城拥有一个强有力的援手,对他们家来说是多么难得!这些年的际遇还不能改变他的想法么?自从曾祖父告老还乡后,海家就再没出过一个实缺的官了,为了家业,父亲这回一定要争取到一个官职,哪怕是地方偏远一些,也顾不得这许多。父亲总觉得深宅妇人在这种正事上帮不上忙,可她这些天在东府耳闻目染,也学会了许多事,父亲恐怕是想错了。
但这些话她没法跟父亲说,依父亲的脾性,说不定就会认为自己的官侄是靠女眷谋来的了,那比依靠权贵关系更糟!因此她只能沉默着,每日安静地陪伴姑祖母,想着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事情了结了,侯府老太太的言行却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春瑛站在二老太太身边,留意到海家小姐的脸色有些发沉,虽然看上去仍旧一点端庄模样不走,但不知为何,只让人觉得乌云罩顶?
她小心地探问:“表小姐,可是觉得乏了?”二老太太闻声望过来,忙道:“今儿累坏了吧?索性在这里过一夜,如今天色也晚了,这时候回去,城门说不定早关上了。”
海淑勉强笑了笑:“淑儿多谢估祖母好意,只是父亲还在家里等着呢,淑儿怎么能不回去?”
二老太太摆摆手:“叫个人去传信就是了。秋雁,你去前头跟徐大说一声,让他派个人去海老爷那里爆信,说我今儿留他闺女住一晚!”
海淑还要再说什么,但秋雁已经领命而去,她有些无措地起身,忽然看到四少爷李敦与四小姐雅君从门外笑吟吟地走进来,忙闭了嘴,低头站立在旁,待李敦兄妹向她问了好,她回过礼,方才坐下了,接着便几乎没怎么吭过声,一直都盯着双脚前方的那块地板。二老太太让她喝茶,她就喝,雅君跟她说话,她就应几声,春瑛来领她东厢房安置,她也乖乖跟着去了。
春瑛觉得很古怪,这位海小姐虽然在二老太太跟前表现得挺稳重,但有时候说说笑笑地,性子并不算沉闷,有时候说的话还算是有见地的,深得二老太太的欣赏。可是从刚才刚始,她就几乎成了哑巴,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四小姐跟她是常见的,难道是因为四少爷在场的
到了晚间,春瑛手上的活都干得差不多了,正好二老太太准备要洗澡,这个活原本是翠翎负责的,如今交给了从二等里心提拔上来的锦羽,春瑛看着她将一应用品都准备齐全了,又亲自是过澡桶里热水的温度,才亲自扶着二老太太进了内室,然后退出来关上门,迳自到外头院子里纳凉。
海小姐似乎忽然变成了腼腆性子,今天在东府留宿,除了吃饭和聊天的时间陪在二老太太跟前外,她几乎就没出过屋子,也不让自家丫头们出门逛,只是讨了针线布料来,主仆三人埋头做女工,连二老太太都说她“太老实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才转了性子?
春瑛心中疑惑着,脚协迈一步,挨着东厢房前的廊柱坐下了。这里通风良好,白天太阳曝晒时,恰好有树挡在这个位置,在夏天的傍晚,可算是纳凉的好去处。
正偷闲时,忽然听到房里传来一声惊呼,春瑛忙回头去看,只听到屋里一阵忙乱,忙走过去问:“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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