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安静得很。作为下人,在这个时候,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什么也不要说,就当自己是个聋子,是个哑巴,只要站好就好,多说一句可能就会出错。这唐夫人近些日子一直都有些古怪,对唐小姐消失的表现也很是诡异,说是伤心,倒也不见伤心,说不伤心,按着之前唐夫人对小姐的宠爱,那是不可能的,偶尔还能看到唐夫人恍惚的时候,大约就是在思念小姐。无论怎么看都应该明白,他们要是触了这个霉头,那就算完了。
唐夫人原本想说出口的是,月儿已经消失了,她又谈何生气。
可是她该怎么样呢?如果不是生气,她的孩子没了,是不是至少......会伤心呢?
可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伤心、悲痛......这种情绪似乎已经被她丢开,无论再怎么回忆,她甚至都想不起自己女儿的模样,那张脸,似乎不该这么快就被忘却。
人们渐渐发觉了坐在上面的唐夫人的脸上,有一些不太正常的神情。
或许是失落,或许是怅然。
但是这不是一个孩子要过生辰的母亲该有的神情。
她似乎在自己的世界沉浸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道:“诸位今日便散了吧......月儿她,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抛入耳中,宛若惊雷。
唐府自幼就被宠着长大的大小姐,居然就这么没了。
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城里有个道士便连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道,那淮水河之前有一日的夜里忽然涨水,水一直涨到了岸上,这可是许久都没见过的景象。淮水这些年可以说是一年比一年浅,一年比一年平静,忽然河水大涨,可不仅仅是连着几日的雨水的缘故。那夜还没有风,河水却波涛阵阵,仿佛有什么在推着它们继续翻涌。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奇观。
如果硬是要找个原因,便是天妒英才,河水在为死去的唐家小姐感到惋惜。
这个说法虽说并没有什么依据,道士的话在渭州城也属实没有分量,但唐家的小姐忽然没了,怎么也得找个说法,用这个弥补一下对此事的遗憾,还是聊胜于无的。
至少,算是有了一份见证。唐家的小姐,那么讨人喜欢又聪明的一个孩子就这么去了,也着实应该如此。
虽然大多数人,还是想借个说法去讨唐德恩的待见。
唐德恩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已经几日没有在府中出现,他居然几乎是最后知道的,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什么都没想,直接赶回家中,质问道:“月儿现在在何处?”
唐夫人脸上无悲无喜,像是个纸糊的人,“我不知。”
“你一个内宅夫人,整日在府内守着,月儿去哪里,你怎会不知?我看你就是个毒妇!自己的女儿都不管不管了,何曾想过......”
他说到这里,脑海中却忽然空白一片。
原本即将说出口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生生被咽了回去,再也想不起来。
他刚才是要说什么呢?
唐德恩想不起,索性也不再想,几句话骂过去,唐夫人却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个表情都没有。
他终于察觉到了,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往常,唐夫人是个极张扬的性子,还很要强,就算是他稍微有一点要违逆她的意思,她都会露出极其不悦的神情,并且不甘示弱地警告他,直接把他的话堵回去。
今日,他说话只说到一半便没了声响,正是气势下来的时候,他这位一向要强的夫人居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眼睛甚至看的方向都不是他这边。
唐夫人睁着眼,眼睛看的,却好像是虚空之中的某一处,并没有刻意去看向哪里,就像是那些睁着眼却看不到东西的瞎子一样,没了方向。
唐德恩想起自己这位夫人是何其喜爱那个女儿,便以为她是在为女儿的消失感到难过,不由得放缓了语气,道:“其实也不必如此伤心,今后我们还可以有其他的孩子,月儿那么懂事,想必也不想瞧见你这副模样......”
唐夫人怔怔地,忽然道:“唐德恩,我不记得月儿的模样了。”
那张脸,那抹笑容,原本应该是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东西,可是现在,她睁着眼看向他,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他们女儿的影子。她找不到了。她根本就不记得,她自己的女儿曾经有一张怎样的脸庞,她能记得的,只是一声清脆的“娘亲”。
而且是再也听不到的一声。
人的一生,原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从出生见到爹娘,到自己做爹娘,能记住的脸就只有那些,要记住的人也只有那些,原本这是要带入泥土的记忆......可是她还年轻,就失去了自己的女儿,甚至连模样都不记得。那么这一生,还剩下了什么呢?
唐德恩看着她的模样,像是看到了当初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那种一眼便看出的,与众不同的感觉。
她当初也不是这般固执的。
第二天,唐府简单地做了个丧事,唐夫人坚持认为自己记得月儿已经不在了,拿了她生前那些衣裳放在棺材里,一起封上。
那些衣裳许多都是唐月在最后那段时间被绯月控制时,避免染血的衣裳被发现而缠着唐夫人买来的,用来遮掩那些肮脏的衣裳。可惜唐夫人连唐月的模样都已经忘记,更是已经完全不记得还有这样的事,只是在看到那些堆在一起的衣裳时,感觉到了自己曾经有一个爱漂亮的女儿。
但唐月自己,原本是不爱换着穿衣裳的,那些昂贵至极的衣裳,她之前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生怕唐夫人因为心疼她,拿了银子去铺子里买来。
从始至终,都是绯月。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唐夫人最后盖上棺材的时候,视线从那些衣裳上扫过,眼中隐约已经有了泪光。
棺材从街上过去,旁边站着的,是死去孩子的母亲。唐夫人手里拿着块帕子,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眼泪冲破了层层阻碍,打破了失去记忆的那面镜子,模糊的过往和清晰的当下交织着,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唐家夫人蹲在大街上,眼睛里不停地流出泪水。
雨过初晴的天空,云彩遮住了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