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路心情复杂地笑了笑,他拍了拍小姑娘脑袋,柔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把耳朵凑过来……”
小荔枝眨了眨眼,凑近过来。
郭大路压低声音道:“我与你爹前阵子喝酒的时候,他告诉我,你一直很懂事,一直是他的骄傲。”
小荔枝怔了一怔。
小家伙狐疑望向郭大路。
她不相信,自己那个倔脾气的老爹,会说出这种肉麻的话?
郭大路一本正经道:“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小姑娘低垂眉眼,似乎在回味郭大路的那一番话,半晌后,捧着脸蛋乐呵呵傻笑起来。
她声音压得极低,在风沙里荡漾。
清脆如铃。
人间再暗,也有光明。
沙漠再枯,亦有甘泉。
对郭大路而言,走镖二十年,这一路所走的不是镖,而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有些东西,比镖钱更重要。
比如此时此刻,小姑娘的笑脸。
……
……
天空下了一场“雨”。
马车的车厢顶,响起咚咚咚的沉闷声响。
傻笑着的一大一小,反应过来。
一阵“沙雨”倾泻而下,但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告诉郭大路……此刻敲击车厢盖顶的不是石粒。
“郭叔叔,
这是什么?”
钟荔神情惘然,伸出一只手,攥拢了一蓬沙粒,轻轻一捏,簌簌腥白粉末从指缝间落下。
郭大路取回自己斗笠,神情阴沉道:“……小荔枝,把头缩回去。”
小家伙哦了一声,乖乖把脑袋缩回去。
郭大路环顾一圈,四周同伴俱是神情凝重,纷纷向自己投来了询问目光……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一枚“石粒”,捻动指尖。
不。
这不是沙尘雨。
这是……人骨。
斗笠汉子抬起头来,桃枝城巍峨雄壮的轮廓已经近了,风沙之中显现出阴暗墙头,一杆大旗迎风飘摇。
墙头石块破碎,不成形状。
那杆大旗的顶端,挑着一具枯瘦尸骨,胸膛被剖开,血肉早已曝干,只剩下摇曳如灯花的一双小腿。
整只车队,上下二十九人,全都怔在这场巨大沙尘之中。
这漫天遍地落下的不是沙粒。
而是被碾压成烬的人骨。
巍峨古城,阴云压顶,一片死寂。
被掏干心肺的尸骸,横在城头,悬挂在大旗之上,高温让大漠景象变得梦幻而迷离……这一切如梦一般映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最真实的噩梦。
这是一场人间炼狱。
单单是远远看去,这副画面已经足够具有冲击力,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他们无法想象自己离开桃枝城的这十五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整座桃枝城,无一活口。
这里……已经沦为一座空城。
更准确的说,死城。
这趟去而复返的车队,极其幸运地躲开了一场死劫……成为这场骇世屠杀的第一位见证者。
琉璃山鬼修屠杀了桃枝城。
住在这里的四万三千九百六十人,无一幸存。
无论男、女、老、幼,都被剖开了心肝,取出了肺腑,亦或是割掉头颅。
车队瞬间陷入了死寂,明明是一片炽灼的炎日,却仿若置身零下冰窖之中。
钟夫人醒了。
她搂着小荔枝,掀开车帘,刚刚想要开口,所有的话语都凝固在喉咙之处,掀开车帘后的视线,被翻滚的沙尘与白骨淹没……
那座飘摇的死城最前方,插着一根断裂旗杆,旗杆上挑着一具残破不全的尸体。那尸体轻如草絮一般,飘来坠去,胸膛被钉穿插透了,血液也干涸了。
看起来像是一个头重脚轻的玩偶。
可以看清的是——
玩偶身上披着浸染鲜血的黜陟使大袍,朝廷赏赐的玉冠仍然完整,一条手臂被粗暴扯断,另外一条手臂探出,手掌紧紧攥着穿透胸口的大旗。
桃枝城黜陟使,钟洵。
殉职。
钟夫人抬起头,看见那具尸体的一刹,身子便定住了……这是她人生最漫长的一瞬间。
她撕碎黜陟使谕令,决意返程桃枝城,便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但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快到……自己来不及陪伴,便已经发生。
女人缓缓合上车帘。
小荔枝惘然望着娘亲,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哀至静。
整座桃枝城,白骨风沙作伴,亡魂呜咽群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