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告诉侍婢,晚上不用来伺候,无事切勿打扰。是以只留下他与琳琳两人独居。
琳琳问道:“你为何要来此处?想那西域公主了?”
陆英苦笑道:“你之前不是说,接应四名胡僧退走的人是弗沙提波吗!要想知道他和胡僧的关系,以及谁是加害岳丈大人的主谋,还得从此地入手。”
琳琳道:“你怀疑是桓家做的?”
陆英摇头道:“我不敢如此认为。那迦行事莫测,恐怕没有人能指使得动!但这几日遇到各方不同的人物,我现在谁也不敢轻信……”
琳琳道:“申屠景纯说南郡公有大事相商,将我们骗来这里。白日席间桓敬道却一言也无,这又是为何?”
陆英道:“恐怕这个所谓的‘商量’,只是看我什么态度罢了!”
琳琳刚要问究竟,忽然闭口不语,指指门口,自己起身往西厢去了。
陆英知道有人来此,只好正襟危坐,假意倒了杯茶醒酒。
刚啜了一口,便听有人敲门,申屠景纯在门外道:“陆公子,不曾打扰你休息吧!”
陆英呼口浊气,将茶杯重重一顿,问道:“谁?”
申屠景纯门外陪笑道:“请陆公子借一步说话,真是万分抱歉!”
陆英起身拉开门,没好气道:“申屠先生,你怎么总有晚上敲人家门的恶习?”
申屠景纯并未进房内,而是带着陆英来到园中闲步,七拐八拐净是枯草残枝。
一路隐隐听得竹管之音袅袅,让人无端生出许多怅然。
到了湖边,果然见前方水榭中有一个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对着湖光月色吹奏洞箫。
两人来至水榭,陆英道:“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箫,引来乘龙快婿。小公爷却是为得哪般?”
桓敬道停箫笑道:“此间虽无乘龙萧史,却有当世之英—华亭侯当面,敬道怎能不欣喜鼓舞!”
申屠景纯道:“公爷敬重英才,陆公子年少英雄,正是珠联璧合也!”
陆英笑骂道:“胡言乱语!小公爷与我皆是男儿,让你一说好似有断袖分桃之嫌。那凤凰儿做的事,我俩可做不来。”
桓敬道仰头大笑,也道:“本公可不好男风,陆祭酒莫怕!”
申屠景纯道:“前有刘关张桃园结义,后有祖逖刘琨闻鸡起舞,男儿汉间便不能相互激励,一起建功立业吗?”
陆英道:“只怕如华子鱼与管幼安,一为龙头一为龙尾,尚免不了割席之叹!”
桓敬道听他说起华歆管宁之事,心中已经明白,两人毕竟志向不同,陆英不可能相助于己。
但他向来城府,当下只道:“管宁见华歆志向不专,不肯静心读书,才割席以明志,乃是激励之意。无奈世人以讹传讹,皆贬损华太尉热衷名利,褒扬管宁隐逸不仕,岂非大谬也!
“若是儒士皆不为国家效命,朝廷何以治,百姓何以安?如我辈者,正是当仁不让,天下之盼耳!”
陆英道:“小公爷志气深远,非陆英所及!”
申屠景纯道:“如二君者,自当宏志报国。不然,若天下苍生何!”
桓敬道看他一眼,岔言道:“今夜春风虽寒,胜在星月清朗。我与华亭煮酒吟诗,不亦快事。”
说着轻轻拍手,自有侍婢呈上铜炉美酒,就在水榭中摆下杯盏。
陆英道:“白日已经多了,此时实不能再饮。”
桓敬道笑道:“聊以慰怀耳,不必多饮。”
陆英只得打起精神奉陪,又饮至夜半三更才休。
夜晚在居处时,陆英梦到与琳琳在江陵城中失散,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人影。急得他声嘶力竭纳喊,但周围人声鼎沸,只能被淹没在洪流中。
他跑回龙亢园请申屠景纯卜卦,卦象显示琳琳在南方。他骑上白云乌,马不停蹄向南疾奔。
可是直到洞庭湖畔,也追不上那一缕红裙的影子。陆英痛彻心扉,无声留下泪来,想叫喊却堵住了嗓子,什么声音也无。
好在鸡鸣三声,他才醒来觉是一梦。
天明时,陆英与琳琳早起来至江陵城中游逛,一者为看看殷仲康与郗晖两位刺史密会,究竟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二者也是不想在龙亢园待得过于安逸,被南郡公遮蔽了双眼。
逛至将午,慢慢到了刺史府前,便见百姓从四处来聚,纷纷赶到大街东南的空地,好像有什么热闹观瞧。
陆英紧紧拉着琳琳的手,片刻也不敢松开。上前施礼问过一位书生,为何不论士女老幼,纷纷到此地集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书生告诉他俩,使君请了龙虎山张天师来南郡开坛祈福,而南郡公邀了慧远大师来此讲经。
南国佛道两大宗师同聚,实乃百年未有之盛景,是以城中百姓纷纷来此观瞻。
陆英喜道:“琳琳,慧远大师曾与我有一面之缘,智慧深远,道法广大,今日能聆听他老人家讲经,真乃幸事!”
琳琳道:“我也久闻大师之名,知道他近年在寻阳弘佛,想不到在这里遇到。”
陆英二人挤入人群,却还未见慧远大师登座,围观的人群早密密堵了数十重。
忽然,听得身后一声炮响,人们急转头看时,却是刺史府中高台之上张天师施法。
原来,殷仲康请张天师在府中祈福,大费金银筑台供奉,又请了几百天师道众助阵,势要祈求荆州风调雨顺,江汉之水平静无灾。
此时天师早已登台,焚符箓、燃香烛、祭三牲感应上帝。方才一声炮响正是向天帝禀告。
人们还未回过身来,又是一声炮响。便见风云突变,天空霎时乌云密布,呼号北风吹得百姓瑟瑟缩首。
第三声炮响,哗啦啦下起了雨来。虽说春雨贵如油,但广场上人山人海,这一下便有许多人怕冷散去了太半。
陆英将袍襟扯起,挡在琳琳头上。好在雨来的虽突然,但并不如何势大。
琳琳道:“可惜了,慧远大师今日未必能出来讲经了吧……”
陆英笑道:“你要相信大师,区区风雨岂能阻挡真佛!”
这雨下了两刻钟,广场上久不见慧远大师现身,除了虔诚的信众,其余看热闹的百姓走了个干净。
眼看这百十人还在雨中苦苦支撑,陆英心内叹息一声,还是暂且跟琳琳寻个避雨处为是。
正想时却见云开日明,转瞬间阳光从云间开了一线,正落在广场之上,雨也淅淅沥沥地停了。
有人忽发声喊,周围百姓像风吹麦浪一般倒伏于地。
陆英抬眼看时,慧远大师身披黄色僧袍,脚踩麻屩微笑着从街心走来。
不知他方才在何处,也不知他见了什么人。只见大师一人独步,拈指轻笑,微垂着头缓缓行来。
陆英笑望着慧远大师鞠躬一礼,大师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登上讲坛。
场中寂静无声,只余众人呼吸声和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心跳声。
大师诵经讲道,众人如见彼岸净土,无不欢欣舞蹈。
一时间,天朗气清,再无乌云蔽日,但见百鸟翔集。
人群久不愿散去,慧远大师对陆英招招手,转身往街上行去。
陆英与琳琳跟着慧远,三人消失于长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