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牢并不是一个令人感到愉悦的地方,对于戴着枷锁进来的人来说,这里无疑就是地狱,无论是受屈含冤的,还是罪有应得的,若是能熬得过这地狱的折磨,得着条活命出去的,是永远不想再进来第二次,多靠近这里一尺都不愿意。对于那些不带刑镣的人来说,这里虽不是地狱,但也绝不是他们喜欢的地方,之所以必须呆在这里,是因为他们的差事就是看押犯人。
低档的旅店里若住进粗蛮的客人,房间里的恶臭脏乱一定会使人不想再进那个屋子,监狱又怎比得上旅店,牢房里的人更不是客人,所以,那里的恶臭与肮脏对看押犯人的狱卒来说,也是一种痛苦的煎熬,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只把犯人往牢里一丢,就很少再去看上一眼,余下的打扫和送饭的活都推了老狱卒,老狱卒大概并不占衙役的名额,他们只不过是一些不怕脏累挣钱糊口的做苦工的人。
狱卒会尽离得大牢远一些,但再远也不敢离开大牢,他们有休息喝茶的班房,大多时间里,他们喜欢呆在那里喝茶谈天,谈一些天南地北闲事,更多的是说说牢里的犯人,里面的每个犯个其实都是一个故事,犯人不绝,故事也不绝。
四个衙役刚刚送回来一个过完堂的犯人,正累得满头大汗,狱卒就将他们让进班房歇息,还特意泡了壶新茶,他们要想知道犯人背后的故事,总是先要从站堂的衙役嘴里获得。
“这叫鞠歆的家伙来来回回都三次了,问出结果没有?”一名狱卒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名衙役回道。
“碰上这么个死硬的,也真够难为咱这位刚刚升任的贼曹掾了。”
“不是贼曹掾审的,这是人命大案,是县大老爷亲自审的。”
“哦,哦……”几个狱卒咂了咂舌。
“我看他那个背,那个屁股,那个腿,全都打烂了,就找不出一块好肉来。”另一名狱卒说。
衙役摇摇头,叹道,”硬啊,太硬了,怎么打就是不招不认,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
“别是真的冤枉吧?”
“冤?不可能,人证物证都有,怎么证都是他干的。”
狱卒给几个衙役的杯子里续上水,道,“他是犯了怎样的人命案,你给咱几个说说吧。”
“哦,是这样,这个人是个赶车送货的,从上邽拉了一车货往咱西县来,车上还跟着货主的押车人,车到刘家村的时候,天黑了,他们就在刘家村刘闵公的家里住下了——”
“刘闵公?”一名狱卒道,“是不是当年在州府里做过户曹史的刘闵公?”
“嗳,对,就是他,他就是刘家村的人,他这是告老还乡了,不过,他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在郡府里任职,只有三子在家,这三公子是刘闵公的老儿子,刚刚娶了一个如花似如的媳妇,这还没过上半年,真可惜啊,那天夜里,这个恶贼鞠歆偷入后宅,蹿进了刘三公子的房中,先杀了三公子,再奸杀了三公子的媳妇,还将屋里值钱的都东西一并扫去,做完这些事后,竟然还若无其事回房睡觉,等到早上宅门开时,才大摇大摆地赶车走人,因他走的早,刘宅里的人起的又晚,直到辰时才发现出了人命,那时还未想到是鞠歆做的,就去报给了里吏,里吏又找来了游徼,是游徼在查看现场时在鞠歆停车的地方发现了几滴血,这才断定行凶者必是鞠歆,这就即刻骑马来追,直追到西县城口才追上,也不敢惊了贼人,先盯着他去到哪里,然后就报官,恰巧离着官衙也近,大家一齐出去,前后一堵,就将这贼抓住了,当场就从车上搜出来劫夺来的金银手饰还有行凶的短刀。”
“哎呀,人家这刚刚成了婚,正甜美的时候,就让这个恶贼给坏了,真着实可恨。”一狱卒道。
“我看打是轻了,应该千刀万剐。”另一狱卒道。
“人证呢?”又一狱卒边思考边问道,“你刚才说还有人证。”
“是有人证,就是那个押车的,他在堂上作证说,那天夜里他睡不沉,一有响动就惊醒,约摸是后半夜的时候,他被开门声惊醒,睁眼一看,见是鞠歆出门去了,他以为是去上茅房,也没在意,就继续迷糊,过了很长时间,再一睁眼,仍没见鞠歆,正也想去一趟茅房,就去了,结果茅房里并没见着鞠歆,他就觉很怪,回来后一直担着心事没敢再睡,后来,他听到院外有些动静,就从窗缝向外看,发现鞠歆站在大车旁,正往车里掖着什么东西,掖完后,就回屋来,他感到有些害怕,继续装睡,直到鞠歆来叫他起床。”
“这物证人证都齐全,他为啥还不认呢?”那个爱思考的狱卒问。
“认下了,真的就千刀万剐了,他是能死抗一天算一天,只要不服罪,县老爷这里还的真不好下判。”
“那就再打,打得他活着不如死了好,他就认了。”另一狱卒道。
“嗯,三次过堂不招,明天肯定动大刑,这大刑一动,就算他是铁铸的也抗不住。”
“哎呀,这大刑……”爱思考的狱卒道,“他若是硬抗的话,肯定是骨断筯折,这人可就彻底废了。”
“废,也不过是废掉一个恶贼罢了,怎么?你还觉得可惜啊?”衙役道。
那卒摇摇头,“是真凶那倒不是觉得可惜,但如若是真的弄错了,岂不白折了两条腿?”
衙役摆手道,“一定不会错的,铁证如山,只是他不认罢了,县老爷看人不会错的,况且县丞大人,主簿、法曹史、贼曹掾、贼捕掾也都认定鞠歆就是真凶。”
“那贼虽是可恶,不过,却也真够硬气,每次回到牢里,就往那里一爬一声不吭,这要是换了其他犯人,就那一身伤,不哭爹喊娘杀猪一般的嚎叫才怪呢。”一狱卒道。
“嗯,嗯,”另一衙役也点头道,“就这一点来说,我也是佩服他的,堂下用刑的时候,从未见他哭嚎过,也是一声不吭,就那么抗着。”
“嗤——”先头那衙役语带嘲讽道,“这算什么?不过是穷凶极恶,还值得佩服?若说出另一件事,看你还佩服不?”
“是什么事啊?”狱卒问。
“你知道当时搜查车的时候还搜出什么来了?酒和肉。”
“酒和肉?”狱卒倒是真的讶异,“这酒和肉又怎么了?”
“酒是赵家巷的酒,肉是郭铭斋的肉。”
“嗯嗯,这两样可都是咱陇右最有名气的,价钱不低啊。”
“可是啊,据押车人说他们到了刘闵公家里时,天色已晚,他们就凑和着吃了些剩饭凉菜,可就是这样,那鞠歆愣是不肯把酒和肉拿出来。”
“那又如何?”那名佩服鞠歆的衙役道。
“小气啊,他是生怕被押车的把酒喝了把肉吃了,他心疼啊。”
“去去,这算什么事,你这纯粹是胡揣摩乱猜疑,那些东西许是人家替亲戚朋友捎的,不拿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你又怎知是替人捎的?我觉得他就是小气。”
两名衙役竟自争辨起来,引得狱卒们也分成了两派,班房里一时喧闹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