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脖子上的红围巾飘摇了起来。
她用手压住围巾,咳嗽了几声,道:“我父亲带着那女人回到了上海。那女人的哥哥们也跟着来了,都是些亡命之徒。他们入了上海滩的帮派。那女人仗着兄弟们的势力,养尊处优,时常欺负我母亲。我母亲只能忍气吞声。”说到这里,松开了被风吹拂的红围巾,握紧了两只手。
春霖把竹篮和牛皮纸包放在了地上,腾出两只手,拉紧了她的两只手。她的两只手冰凉,微微的颤着。他贴着她的身子站着,能清清楚楚的看着她眸光里的泪。他急忙说道:“这里的风大,我们不要站在这里了。”
长安朝着前面看了一眼。顾家的那座筒子楼就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她不肯往前走,照旧站在那棵落尽叶片,枯枝嶙峋的桐树下面。她哽咽道:“我长大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搬出了公馆,一直住在这里。从那以后,我们就和那头没有往来了。”
春霖愤然道:“你父亲呢?他为什么会这么的狠心?”
长安道:“那女人给他生了三儿一女,他膝下不荒凉。我是个女孩子,不招他疼爱。弟弟自小偏向母亲,简直把父亲当成仇人,对他压根就没有亲切感。他自然也不讨父亲的喜欢。”说到这里,用手扶住了桐树干,嶙峋的枝条颤颤巍巍的,仿佛很得意。
她的语气里饱含着嘲讽,却又带着无可奈何的凄然,道:“那女人偏偏又真心实意的喜欢我父亲!时隔多年,我父亲也真心实意的喜欢上了她!”
春霖的心猛地一抽,颤声道:“好在,你和弟弟都念了大学。你也毕业做事了。”
长安冷笑道:“当初,父亲给了我们一笔钱,算作我和弟弟的教育经费,把我们打发了。我母亲忍气吞声许多年,身体不好,三病九痛,简直成了药罐子。弟弟还在念大学,将来还要给他找事情做。他又是个要强性子,一般的事情还看不上……我这个当姊姊的,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顿了顿,收敛了眸光里的泪花,很认真的对春霖问道:“你已经知道了我家里的情形……你还打算去吗?”
春霖照旧握着她的两只手,反问道:“为什么不去呢?我今晚就是来看伯母的!”
长安听到这话,心里一松。其实,刚才,她的心里是蛮紧张的。因为,在洋车上,她就已经想好了。她把家里的情形坦白告诉他,他要是觉得,她的家庭负担实在太重、不愿意和她一起分担,那么,她就没必要请他去家里做客了。俩人以后照旧是同事,也不会让彼此太尴尬的。
这会儿,她的脸上洋溢出了笑容,微微的一低头,脸上竟然滚落了两行热泪。她压根没料到自己为什么会哭了。这眼泪来的实在突兀,让她措手不及。春霖用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泪。她真觉得不好意思。虽然,她和他已经这么熟了,可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春霖道:“我姐姐照顾家里,我可以不顾及家里的事情。从此以后,我和你一起分担家里的事情吧。我想,我虽然不是有钱人,可有我的一份微薄之力,起码能给你减轻负担。”
长安道:“我的家庭连累你。我不会心安的。”说到这里,微微的低下头。
春霖愈发用力的握着她的那双手,凝眸于她的那双流露着愧疚的漂亮眼睛,道:“你要是这么客气,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因为,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同事关系了……”
长安温存的一笑,腾出手,替他整了整被风吹拂着的大衣领子。她的动作是那么的细腻,温存。那股暖流进了他的心里。
春霖觉得,这时候,他有充足的理由拿出那件崭新的羊毛围巾了。
他把手伸到了大衣口袋里,摸出了那只方方正正的纸包。他抽出那条崭新的围巾,解下她脖子上的那条暗红色的旧围巾,缓缓的把新围巾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长安微微一愣,摩挲着那条软绵绵的新围巾,道:“这条围巾花了不少钱吧?因为……我在百货大楼里见过……你为什么要买这么贵的围巾呢?”
春霖柔声说道:“因为,我喜欢你戴着它的样子。你就成全我心里的念想吧。算是我求你!”
长安用手摩挲着那条崭新的羊毛围巾,没有吭声。可是,她的眸光却告诉他,他确实送了一件满满的欢喜给她。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整个上海滩最有幸福感的未婚女人。
他把那条旧围巾叠好,叠的方方正正的,放在了她的那件旧大衣口袋里。那只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是一只肿胀的腮帮子。长安也觉得很滑稽。他当即又把它掏了出来,放在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他的大衣口袋很深。那条旧围巾放在里面,从外面看不出来。
她问道:“我记得,你晚上是戴着手套的。”
他微微的一低头,脸上显出了羞愧的神色,叹息道:“都怪懋琦!他催着我匆匆忙忙的出了馆子,害得我忘记戴手套了。不过,那副手套已经旧了,我宿舍里还有一副半新的手套。”
长安道:“这段日子,我正给弟弟织毛背心呢。正好给你织一件毛背心,外带一副手套。”
他的眼睛里发出了闪亮的光,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温存的道:“你不要太累了。白天在厂子里做事,晚上教书,回到家还要织毛衣……”
她截断了他的话,微微的笑道:“我习惯了。反正,我晚上也睡得晚。我这人天生就不喜欢多睡觉。”说完这话,觉得这理由实在太牵强了。其实,每天早晨,她都要挣扎着起床。
春霖却信以为真,道:“哦,那就好。总之,你不要太辛苦了。”
他拎起了竹篮和牛皮纸包。她和他并肩朝前面走着。弄堂里很安静。俩人的脚步声显得很清脆,带着活力。她的心里有些激动,引着他来到了家门口。
楼门上的电灯点燃了。长安妈正等着女儿回来呢。她站在楼上的木窗跟前,一直眼瞅着弄堂。她早就看到了春霖和长安并肩走着。她很满意春霖的身高,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清楚春霖的长相。
楼门顶上那只灯泡的灯绳在曹太太的卧房里。
这会儿,她拧亮了楼门上的那只电灯,居高临下,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春霖。当然,春霖也抬头看到了曹太太。他的心里是有些紧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