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阳长公主拄着木杖小心踩着破碎石阶缓缓往底下走。
还远没有到垂老的年纪,身体状况却比起老人都不如。
年少时她曾从奔跃疾行的马匹背上被掀落,由此伤了腰胯骨,绝了她生育子嗣作母亲的可能。而那个坠雪如鹅毛的日子里,她在重华门前的硬地上跪坏了膝盖,落下了一辈子的寒症。寒冬腊月里,躺在潮湿阴冷的被褥里,连睁眼呼气都成了一种难捱的痛苦。
世间已再无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只是靠着愤怒,才支撑她活到现在。
当下,皓月当空。
她站在半山坡的废弃古道上,握着木杖把手端上粗糙的结节,温柔了眉眼,和蔼看着稀疏林木间一支支缓缓燃起的火把。举着火把的孩子们,穿着石青色的铠甲,戴着沉重的头盔,他们的脸都掩在傩面具后头。这是京城里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了罢。
年轻时曾听父皇提起过,金吾卫,飞龙将,是保全京城百姓最后的一道防线。
因此,必定要挑选世间最好的郎君。
如今,他们的剑锋,朝向了她。
“溧阳。”
令人厌恶的声音,不会再有别人了。
呵,皇帝哥哥啊。
“皇帝哥哥。”
溧阳长公主扬唇笑着,岁月使她遍体鳞伤,却唯独残忍地留下了一张美人面。
她看起来仿佛还是昌化年间那位风华绝代的溧阳公主,打马过街市,惊鸿一瞥,胜却长安富贵花。
可这对皇帝何尝不是一种惩罚呢?
那个他恨了大半辈子的人,与他血脉相连一同降生这世间的人,庸碌众生中与他骨血最亲近的人,还是他记忆里那个骄傲明煊讨人厌的模样。
“今日你去见过了母后,心里可舒坦?”
“每年都要见。倘若真的见一面就能觉得舒坦,这么多年来我又何必这样过日子?”
“既然不舒坦,往后你都不必再见她了。”
溧阳长公主像是听了个笑话,往下走了两步,说道:“从来是母后想要见我,不是我想要见她。我能不去见她,这对我反而是种解脱。可你能拦着她不来见我吗?许多年了,鹿拾公主都要生孩子了,当年我下诏狱的时候,她才刚刚出生吧。母后却半点儿都没变,还是从前的模样。”
她指着皇帝,丝毫不顾礼法,疯疯癫癫笑骂道:“是母后对我日积月累攒起了愧疚。她其实什么都懂得,可她不能恨你,只能怨我,怨我不知天高地厚,怨我不知礼义廉耻,怨我贪心不足蛇吞象,怨我非要挡了你的路。她原谅不了她自己,所以她来折磨我。她知道她对不起我,可她还是要来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心上扎刀子。”
“每一刀,都透着血。一扎就是一个血窟窿。”
“哥哥,你也是有女儿的呀。你最疼爱哪一个?是裴皇后给你生的那个早夭的女儿?还是慕良娣给你生的昭阳公主?你疼爱过她吗?你抱过她吗?你带她骑过马吗?你给她讲过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吗?她敬爱你吗?是敬畏多一些,还是爱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