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二十一, 热河行宫
大雨初至,暗沉沉的天空下, 冰冷空旷的大殿前, 一个僵硬的身影笔直地跪着。
硕大的雨珠伴着雷霆照亮了那张曾经最意气风发的脸,也照亮了他身前那道晕开了团团墨迹的谕旨。
很奇怪,在接过圣旨的那一瞬间,胤禩以为自己会崩溃,会痛到不可自抑,会失去所有的感觉和理智,会发狂地大笑,会沉浸到一片黑暗中,再也不愿醒过来。
但事实上, 他很清醒, 很平静, 他能感觉到雨水带来的冰冷, 能感觉到膝盖的疼痛。他甚至理智地告诉自己,传旨太监还没有离开,他的戏还没有谢幕!
八福晋被丫鬟搀扶到偏殿里,双眼失神,脸『色』苍白的可怕。
传旨的太监还在一边干等着,还是何焯最先反应过来, 安排几个太监暂时住下, 八阿哥的请罪折回头还要请他们带到御前。
“福晋, ”何焯进到偏殿时, 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皇上勒令咱们即刻回京,最晚明天就得动身了。贝勒爷还在外面跪着,这时候您不能再慌了手脚啊,阖府的人可都巴望着您呢。”
八福晋呆呆地坐着,听了何焯的话,才缓慢地抬起头,透过偏殿的窗,还能看到八阿哥已经有些微微摇晃的身影,她的眼前又霎时模糊了起来。
皇上公然下旨斥责,言辞甚重,无论缘由如何,这一番跪省是必不可少的,也因而虽然天降大雨,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替八阿哥撑一把伞。
八福晋摇晃着起身,推开过来搀扶的丫鬟,蹒跚着走到门外,雨丝很快将她的衣衫打湿,她却没敢走到八阿哥的身边,只是远远地站着。
八阿哥跪在一片雨帘中,眼前的景象越推越远,他极度清醒的思维终于开始混沌,周围的一切都渐渐朦胧起来。
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一个冰冷陌生的房间里,他看见一个女人决绝离去的背影,他看见一张张面无表情却时刻紧盯着他的脸。
“胤禩,从今天起,惠妃娘娘才是你的额娘……”
“这孩子以后要是能有大阿哥一分的出息,嫔妾就别无所求了……”
“胤禩过来,到皇阿玛这来……”
“朕深知其不孝不义之情形……”
“贝勒爷,良妃娘娘殁了……”
“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眼前蓦然一红,耳中嗡鸣一片,一直挺立的身影砸在雨水中。
冰冷的岩石,冰冷的身体,他像是被扔进了千年寒潭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没有人向他伸出一只带着温度的手。
他是孤独的,从始至终,他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五月二十三,銮驾驻跸老牛河地方
传旨太监带着八阿哥的请罪折回呈康熙爷,又遭康熙爷训斥,直言此人党羽甚恶,阴险已极,又提及八阿哥曾经有包庇罪人雅奇布等行径,着实无可怨艾。
九阿哥、十阿哥这几日一直闷在车上。
十阿哥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何他们忙碌了这些天,该出事的一点事都没有,反倒是背后掌握一切的八哥,竟一夜之间被皇阿玛弃如敝屣。
九阿哥比十阿哥想得多些,但也更为惊恐紧张。他不能不把皇阿玛这些日子对八哥的厌恶,与八哥打算对付四哥的行动联系起来。如果两者确实相关,那很有可能说明,在皇阿玛心中,四哥已经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了。
四阿哥这几天一直陪伴在康熙爷左右,边关形势的复杂还远超他之前的想象。康熙爷明白地告诉四阿哥,他要借这个机会,在青海、西藏下一盘大棋。
没过几天,朝廷接到青海亲王罗卜藏丹津疏报,策妄阿拉布坦属下策零敦多布等,领兵三千来西藏,欲灭拉藏汗。拉藏整兵迎敌,交战数次,两无胜负。策零敦多布等之兵,自远路冲雪前来,士卒冻馁,马驼倒毙,沿途食人犬,俱徒步而行。三千兵内,厄鲁特之兵少,吴梁海之兵多。到者只二千五百,其余五百兵丁,皆疲极不能同到。
依照罗卜藏丹津的奏报,情况似乎与康熙爷预料的差不多,策妄阿拉布坦的远征军千里奔袭,兵马疲敝。
“西藏之地,达/赖喇嘛所蓄粮饷颇多,器械亦备,且西藏人众守法。策妄阿喇布坦无故欲毁教占藏,必引民愤,”康熙爷束手于袖中,带着四阿哥在大营里慢慢走着,“他那两千五百兵,待到拉萨近前,可能两千都剩不下,朕不信这样一支队伍能攻克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