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都邺城,皇城宫殿内,早已惶惶纷杂,怎一个乱字了得。
齐主宇文畴弃宫而走,下落不明。
北魏大军兵临城下,邺城早已闭城自守,举城备战,正是人心惶惶之时,而宫中又不知从何处传出这般谣言来,一石惊起千层浪,上到皇室宗亲,嫔妃宫娥,下至文武百官,百工黎庶,纷纷惊恐不已,为自身,为家国未来命运深深惶恐担忧……
城内想要逃出邺城的百姓被邺城城内驻军疯狂镇压,而宫内,按时点卯前往昭阳殿早朝的官员一日少过一日,就连内宫也不断有宫娥、内侍想要乘乱收拾细软想要逃出宫去,宫里宫外,都是一阵吵杂之声。
皇帝不在宫内,百官群臣无首,北齐已是大厦将倾之势,而满朝皆知,代为监国的恭王宇文贽本不过是齐主宇文畴安置的傀儡,只知沉湎声色犬马,根本无法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力挽狂澜,挽救北齐。这也就导致北齐官员悲观者有之,顺从者有之,激进者亦有之……
而这激进者,国舅安国公敬恭便是个中典型人物。
敬家是北齐功勋卓著的老世族,敬恭可算是系出名门,而敬恭的妹妹敬媛十四岁之时便被先帝指婚给还是太子的宇文畴,彼时,敬家一门显耀,无人可及。
直至后来宇文畴登基为帝,为巩固权势,大肆打压功勋卓著的勋贵重臣,手段残酷,敬皇后据理出言劝谏,惹得齐主勃然大怒,自此帝心渐失,横遭冷遇,再加上佞臣围绕齐主左右,因朝中权势倾轧,多有中伤敬皇后之语,令齐主生出废后之心,若非敬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群臣反对,而敬皇后温婉宽仁,诞有元子,又无甚过错,这才让齐主收敛废后之心。
可自此齐主广纳后宫,纵欲无度,再加上后来娴贵妃专宠,敬皇后之处境,已与打入冷宫无异了。
敬恭不敬齐主宇文畴久矣,不仅仅是因为齐主性情暴虐,宠幸奸佞,滥杀功臣,还因为齐主迟迟不予元子因有名分,对敬皇后多有冷遇之故。
元子都已三岁,齐主不管不顾,不但不予元子请师启蒙,还不允皇后与元子见面,若非敬恭联络朝中旧臣上书皇帝请遵宗法制册立元子为太子,再加上尚书令和谦从中斡旋,齐主这才不得不将元子立为太子以固国本,却也同时下旨太子年幼,居太子东宫,不得开府置官,令专人教导太子,外宫无诏不得入见!
幽禁防备太子之心,昭然若揭。
敬恭隐忍许久,就是为了等待时机,而这个罢黜昏君,澄清宇内的时机就在眼前!
敬恭得到消息,齐主连夜带着心腹和那妖媚的娴贵妃逃出了邺城,敬恭在确认这个消息准确无误后当机立断,立刻与禁军统领接洽,以太子之名,晓说厉害,再斩杀几个不听从命令的武将后,两日后,顺利接手了宫中禁军。
敬恭的这些举动,早已有人禀报给了敬皇后,敬皇后早已无心前朝中事,而后宫嘈杂不堪其忧,敬皇后第一次动用皇后威严,杖毙一匹借机生事的恶奴,一时间后宫震慑,竟无有敢借机作乱者。
到此时,敬皇后才终得机入太子东宫面见太子,母子分离几年,早已是痛如锥心,望眼欲穿,如今好不易得见一面,却已是国破家亡之时,怎不令人唏嘘,叹命运不公之时,早已是泪如泉涌,痛断肝肠……
敬皇后怀里抱着自己这才三岁却哭泣不止的皇儿,不禁为这苦命孩儿的将来深深忧虑,如今的北齐早已是强弩之末,外有北魏强敌环视,内有百官争权夺利,王图霸业转瞬即逝,皇权福贵不过过眼云烟,她的皇儿,她可怜的皇儿,却要为这个没落腐朽的王朝陪葬!
相信用不了多久,她的哥哥安国公敬恭,就要领着禁军拥立太子为帝了,私控禁卫,拥立太子为帝,无论哪件,都是灭门大罪,他没有退路了,敬家也没有退路了。
她是敬家的女儿,可还是皇儿的母后,纵观历代改朝换代之事,皇儿即便是得以登基为帝,当北魏大军攻入邺城之时,她们母子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敬皇后素美的面容上,多了两道惹人怜惜的泪痕来,身在皇家,从来身不由己,敬皇后不觉万念俱灰,不禁将手扣在了皇儿的脖颈处……
若是就此了断,兴许,会是最好的归宿呢!
“皇儿啊,莫怕,母后会陪着皇儿的!”
却不曾想,小太子虽然人小,这几年遭遇却也让他心思敏感,他思念极了母后,曾恳求父皇求见母后,却被父皇厉声呵斥。
如今好不易见着了母后,却见母后悲伤落泪,伤心之余竟多了几分想要保护自己母后的心思,忙不迭用小手抱紧了母后,哽咽地说道:
“母后不哭,皇儿保护……母后。”
敬皇后闻言,顿时心疼的泪如雨下,终究还是下不去手,试问这天底下哪有母亲会如此狠心亲手扼死自己的孩儿的?
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啊!
母子两人不禁抱头痛哭,为未来浮萍命途、难由自身而恸哭……
没过多久,宫婢进来通传道:
“启禀皇后娘娘,尚书令和谦求见。”
敬皇后闻言,冷笑一声,没想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深受齐主恩宠的尚书令,竟然没有随着他的富贵主子一道逃出邺城,也是被皇帝给遗弃了么?
敬皇后擦干了眼泪,片刻间便换做一副威仪冰冷的面孔,不威而怒,挥袖道:
“既然是齐国的丞相来了,本宫当然得见见了,宣他进殿!”
宫婢低头称是,忙退出殿内将尚书令请入殿中。
尚书令和谦,这个从太子即位之初便一直服侍在太子身边的心腹之臣,协助太子登基为帝稳定朝政的是他,为皇帝从权臣手中夺取权利而出谋划策的是他,帮皇帝排除异己诛杀朝臣的也是他,纵容那些奸佞谄媚邀宠的人还是他!
这个人从一个小小的太子幕僚,逐渐成为了这个国家最高的执政者,如今俨然已是位极人臣,若说他只是个懂得投机取巧,玩弄权势之人那是错估了他的能力,若说他精通谋略,善于谋国,可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却让人咬牙切齿,百官皆恨不得生啖其肉!
敬皇后有时候也分不清,和谦此人,究竟是忠是奸了。
当看到和谦那一脸周正气清的模样,若非得知此人以往作为,敬皇后也不会将他与奸臣联想到一处,可现在齐国这般情形,和谦身居一国丞相,执掌大权,他责任所在,难辞其咎!
和谦撩袍顿首拜见,恭敬言道:
“臣和谦,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敬皇后不禁怒目相视,斥责道:
“和谦,尔乃奸佞,误国误君啊!”
言毕,敬皇后眼中不禁蒙上一层水雾。
和谦闻言,身形一滞,随即缓缓抬首,目光略有愧疚,可神色却别无异常,依然恭敬言道:
“皇后娘娘所言甚是,罪臣误国误君,虽万死亦不能赎其罪愆!”
敬皇后冷笑几声,有些悲切,冷冷言道:
“你为何不同陛下一道离去?难道你不怕本宫下道懿旨将你这奸佞之臣赐死么?”
和谦听出了皇后对自己的隐忍恨意,仿佛心中早有预料,在闻及赐死之词时,和谦却并未有太多的情绪的波动,依然面色不改,言道:
“罪臣之过,理当凌迟。即便今日皇后娘娘不将臣赐死,也终会有别人赐死罪臣的。”
敬皇后知道,和谦口中的别人便是自己的哥哥,安国公敬恭!
他明明知道自己会死,却还选择留下来是么?
敬皇后竟有些看不懂和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早知如此,何必留下?”
问出这句时,敬皇后竟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不怎么憎恨这个人了,无论他是奸臣也好,佞臣也罢,他和自己一般,终究成为这个精致牢笼的陪葬品,人死如灯灭,又何须再计较些什么呢?
和谦还不到而立之年便已身居相位,这在以世家大族为主的北齐朝堂上,真可谓破天荒头一遭,对朝中权臣勋贵的大肆屠戮之举,除了为皇帝扫清障碍之外,也为这位平民出身的和谦扫清了登顶入相的道路。
皇帝的冷酷阴鸷,和谦的多谋善思,君臣间联手,便将这北齐朝堂搅动得天翻地覆。他们都渴望权利,可当得到权利之后,君臣所选择走的道路却又截然不同。
皇帝夺权是为了为所欲为,而和谦掌权,却是想要遂平生之志;
这也就注定了这对君臣可以善始,却无法善终……
“陛下对罪臣有知遇之恩,君恩罪臣以身家性命相报;罪臣今日前来求见皇后娘娘,便是为保太子殿下而来……”
敬皇后目光中不禁闪过一丝希望,若是可以保皇儿不死,即便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庶人,也好过做这世人眼中艳羡的天潢贵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