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四眉毛一抬,揉着嘴角刚长出来的青郁的茸毛,嘴里哼着欢快的曲子,一双脚像是踩踏着云端最漂亮柔软的云朵般,欢快的上楼去了。
铁骇涛转身回到大堂里,随意寻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心事重重,也饥肠辘辘。
他心里在担心着那赵刚身上的花毒发作的进度,鼻子里却不断的嗅到了那个落寞年轻男子和胖和尚几人桌上的酒菜香味。他想起来自己除了早上出门买猪时吃了两个鸡蛋,在路上吃了几个核桃以外,其他什么也没吃。
想到这里,他吞了吞口水,反手往背后的褡裢布袋里摸了进去。
还未摸到核桃,那胖和尚忽然一巴掌拍在酒桌边上,柏木紫漆的桌缘立刻缺了一角。他闻声惊诧的望了过去。
胖和尚大声吼道:“孙梓!和尚我要的姑娘呢?!”
那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的矮子道:“和尚你想姑娘想昏了头了,孙梓掌柜刚才不是早已经被你一声大吼吓得连滚带爬的跑去找这灵江镇上的头牌姑娘了嘛?!”
胖和尚嘿嘿狂笑两声,抬手抚了抚头顶,放纵了语气道:“独疤和尚我从中州到西蜀这一路上也见识了许多所谓的‘头牌’姑娘,但不是才貌差劲就是毫无气质,不知道这龟孙子掌柜说的这小镇上的头牌怎么样!”
铁骇涛听到此处,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他心想这几个神色眉宇间仿佛憋了一肚子气的江湖人物故作轻松起来居然还能这般活灵活现。
“咔嚓”声响,核桃在他掌心碎了。
忽然,一个年轻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道:“那边吃核桃的兄弟,愿意坐过来一起吃些酒菜吗?”
铁骇涛闻声诧异的扭头向身旁单独坐着的素衣男子看了过去。说这话的,正是那个手里玩弄着花生米的落寞男子。
但此刻这男子看起来已经不那么孤独落寞了,因为他在和铁骇涛说着话时,那张面孔上已浮现出了赤子般真诚的笑意,这笑容一浮现出来,他先前那深沉忧郁,孤独寂寞的气质霎时间便像河流中遇见了天敌的鳄鱼般瞬间下沉,隐没了行踪。
铁骇涛在迟疑,迟疑的时间里,他瞪着眼瞧清楚了远处这张像是刀削成一般轮廓分明,冷峻硬朗的面孔。
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男子的那一双眼睛。
细腻柔软的眼角轮廓和他那冷酷刚毅的面部线条形成了强烈的冲突,令人见了忍不住心疼爱怜的冲突。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风尘仆仆的他竟有一双烁亮澄澈的眸子,那双眸子正在闪着光,满含笑意的光,但这光源却仿佛深不可测,让人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光源深处暗暗涌动着的轻佻桀骜和忧郁深沉、孤独寂寞的意绪。就像他先前搓捏花生米时流露出的萧索。
这个脸上笑得开朗不羁的人,瞳孔里却充满了忧郁和往事。
“啊?——我——吃不起,身上没钱——”
铁骇涛回答得很诚恳,他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扭扭旎旎的男人。他的身上确实没有带着银子,若是往常摆摊卖了肉,他身上或许还会或多或少留存下些许碎银子。但今天没做生意,身上昨日剩下的银子在今早买猪时也已全都付给卖主了。
男子脸上的笑意忽然放大。
“啊?”
他愣了愣,带着先前的笑也僵硬了片刻,接着道:“哈哈,小伙子还挺讲究的,知道不能毫无代价的接受陌生人的邀请。但我请你喝酒吃菜,不要你的银子,我只——”
说到这里,素衣男子撑着下巴指了指铁骇涛背后的褡裢布袋。嘿嘿笑道:“其实我只是想吃你包里的核桃——”
这次换铁骇涛愣了愣,挠着脑袋僵硬的嘿嘿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陌生男子。
那人见铁骇涛有些犹豫,忽然急了,立马敛住笑意,一本正经的道:“小伙子,你放心!吃了你这几个核桃后你我不再是陌生人!你今后就做我的小弟!你看怎么样?”
铁骇涛闻言,笑得更加尴尬了,被一个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人叫做小伙子长小伙子短的,心中难免有些不快,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人打算吃了他的核桃后,还让他做他的小弟,并且还一口仗义大方的语气,这脸皮简直厚得——
但看这男子不羁放纵的模样里又有几分稳重和无拘束的气质,自己在他面前当真像个‘小伙子’一般,片刻间他拿不定主意。忽然肚子咕噜一催,他望了望男子桌上的酒菜,咽了咽口水,软了语气答应道:“好吧。”
“这就对了嘛,过来吃,过来吃——”
素衣男子很是满意,将面前的酒菜一把往铁骇涛的方向推了推,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铁骇涛背后的褡裢布袋,放着光。
铁骇涛上前坐在了满脸笑意的素衣男子对面,掏出十余个核桃来。在他心中,这核桃并不会比这桌上的一盘少了辣子的辣子鸡,一大碟只夹了几筷子的冷牛肉贬值多少。但他此刻也很清楚,只有桌上这些酒肉才能消除他的饥饿,也许也只有自己袋子里的核桃才能给这男子酒足饭饱后再添些愉悦的消遣,何乐而不为的交易?
“红刀子”烈酒竟比想象中温和甘醇,冷牛肉也比平常有味,这简单的凉食铁骇涛竟吃得热气腾腾,头上冒出了丝丝汗雾。这不仅仅因为他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的缘故,更因为他吃得很卖力急促。他实在太饿了。
即使在饥肠辘辘的此刻,他也在惦记着自己要快些吃饱,等蒋四领着姬老头下来时,他才能有足够的力气背着姬老头赶回家里。
对面的素衣男子低头慢慢的挑选着手中的核桃仁,偶尔有意无意的抬眼“欣赏”一眼面前这小镇青年无拘无束的吃相,看得他忍不住瞠目结舌。
“你来这里找人?”
铁骇涛嘴里包着半口牛肉半口酒,呜呜着点头道:“嗯,对,你呢?”
素衣男子意外的无奈苦笑着道:“赶路,在这里歇脚。”
铁骇涛仍旧专注着吃喝,不假思索的顺着问道:“你是有什么急事?要赶到哪里去?”
素衣男子撇了一眼旁桌的独疤和尚一桌,笑得更苦了,道:“被人催命的急事,哪里不会被人催命就赶到哪里去呗。”
铁骇涛闻此也忍不住笑了笑,嘴里的酒肉差点没有包住。
素衣男子好奇道:“你笑什么?”
铁骇涛稳了稳,伸了伸脖子,咽下了口里的酒肉,才道:“只是觉得你这句话很有意思。”
素衣男子无奈的叹息着喃喃笑道:“这有什么意思的,只是实话罢了。”
“但是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阎王都会准时来催命的呀。”
素衣男子闻言呆住,忽然停下了咀嚼核桃,望着铁骇涛青涩刚毅的面孔,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只看命中注定的时候是什么时候罢了。”铁骇涛又补充到。
说完,他又在继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了。
“咔嚓”,素衣男子回过神来,摇头叹息一声,再捏碎一个核桃,转移了话题,继续悠悠然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铁骇涛爽快的报出了姓名,接着自然的反问道:“你呢?”
素衣男子眼神闪了闪,忽然讳莫如深的笑了,笑容中满是自豪得意和神秘莫测。但他只是注视着掌心,细心挑选咀嚼着核桃仁,迟迟不说出自己的姓名。
恰在此时,大门吱呀的被推开,冬至夜晚的刺骨冷风立刻灌满了大堂。
随着冷风灌进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满面酒红的孙梓掌柜,另一个是个风姿绰约,抬步如烟般的美貌女子,女子腋下夹着一把七弦古琴。
胖和尚直着眼睛瞧了那婀娜女子半晌,眼珠子差点没掉在地上,他忽地激动的又是一掌拍在桌缘上,惊喜道:“好家伙!这狗日的龟孙子掌柜真他妈有良心!哈哈!”
孙梓掌柜只得哭丧着脸干笑两声,不仅因为他刚眼睁睁看着自己酒楼里不知何时缺了一角的桌子,在独疤和尚手下再次掉下一块木头就像被拂下一团灰尘般轻而易举,更因为他为了请来身后这女子,今晚是不惜花了大价钱从赏花楼借租过来的。
他心中清楚这是自己毫无选择余地的一次赌博,那胖和尚一行人若是开心了,打赏的银子或许能抵过昂贵的租金,甚至有赚。但这喝酒吃肉嫖女人的和尚果真能有这么大的慈悲心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