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无边无际的水。
铺天盖地,吞日噬月。
九年来悉心着力所铸就的岩石山坝像是小孩的玩具,轻易地在淹山没野的洪水中被粉碎为了褐黄的泥流。
一切的努力,在自然的施虐中,像是个笑话。
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是蚂蚁,他们想逃,却被吞入波涛之中,连一丝挣扎的可能都没有。
老人跪在唯一可能高出水面的山峦上,雨砸在树上,打在脸上。
疼,可再怎么疼,也不如心疼。
那是成千上万人在一瞬间被洪水吞没时感受到的撕裂疼。
“没了……全没了……”
他呢喃着,原本还算青黑的须发此刻像是被淋上了雪,苍白无比。
忽然,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凌空托住了这狂暴的洪水,也就是这一瞬间,让尚未被洪水波及的将死之人获得了一线生机。
这短短的一瞬,就足以让他们抓住名为“生存”的唯一契机。
可是,终究还是九死一生。
老人看到了这样的幸存,可是没有半分波澜。
心已死。
“稷先生……”
看到那阻挡洪水的伟力时,他就知道,那个老成的少年就已经来到了这里。
他嗫嚅着,问着:
“当真……堵不如疏么……”
他先是听到一声叹息。
少年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不是普通的洪灾。”
光是这句话,老人就知道了,自己太过于想当然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垮了下来,还算健硕的身躯此刻像是破掉的气球,颓在那里。
“老夫鲧,建崇都石峁,定城邦兴旺,又治水十百,可……”
他的声音,此刻像是枯萎的榕树,被伤痛给咬得内外皆空,只剩下风刮过的嘶哑:
“可是,还是输了……”
“输的不是你。”
即墨望着已经卷过这片土地的洪水,他的声音在洪水的怒号中显得有些轻微:
“输的是这个社会的固有认知。”
社会?固有认知?
这些东西,鲧不懂,也不想懂了。
他老了,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快死了。
九年的拦洪大坝一朝被淹,自己作为唯一的负责人,除了死,再没有任何可以忏悔的手段。
“稷先生,我快死了吧。”
所以,他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尧帝不能犯错,朝堂不能犯错,人民的努力也不能成为走错方向的徒劳,所以需要一个牺牲品,代替并承担一切责任的牺牲品。”
即墨的话点到为止,不言而喻。
鲧将代表着自己身份的玉玦解了下来,“治国安民”这四个字在雨水中被浇了个通透,像是流下的眼泪。
他跪了下来,五体伏地,这是最为庄重的礼仪。
“稷先生,按照国制,我的职责将会由我的儿子文命继承,如果尧帝打算起用他的话,能否拜托稷先生,将这块玉玦交给他?”
即墨看着这枚玉玦,上面的纹路在鲧多年的摩挲中变得光滑剔透,“治国安民”的四字像是在招展着它所代表的唯一。
“你应该还有时间,可以自己交给他。”
“不。”
鲧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已经九年没有回过家了,我错过了他的成年礼,也错过了他的婚礼,甚至连儿媳都没有好好看过,了解过,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他又拜了下去,头抵着泥:
“您和赤鸢是他的老师,教导了他十二年,比我这个父亲所做的要多得多,我,已经没有资格回去见他了。”
所以,要拜托给我么?
即墨看着面前这个匍匐在脚边的老人,思虑万千,最后,只是一声无奈:
“他,其实一直有准备一碗饭,就是为了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回家的人。”
即墨看到面前的老人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皱纹间夹着些泥。
铺盖的苍老下,那双眼睛中闪过名为“生”的希望,但下一瞬间,就熄灭在了暴雨之中。
“稷先生,总得有人牺牲的。”
即墨便闭上了嘴,长远的时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人类,是固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