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只有五岁,确实不明白三奶奶的意思。
但我爸看明白了,脸色有些沉,说:“不那样怎个好?除了我家里,谁能够养得起青花?这女子乖巧,给犬娃做个娃娃亲,还是可以的。虽然比犬娃大三岁,但女大三,抱金砖嘛!”
三奶奶还是摇头,比划了一阵子。最终,关于何青花的抚养问题还是出了结果。
村里人又凑钱给何光发也办了丧事,这就叫重丧,连三奶奶也没能化解的重丧,算是何光发死了的老婆怨气太重。他死的时候是四十多岁吧,还是陶先梦来看的阴阳,发丧抬棺金刚里面少了我二爸。
那阵子,我二爸也是大病一场。按我爸的说法,那算是风寒入骨太厉害了。按三奶奶的说法,她已没有说法,因为不能说话了。
也许三奶奶可以让二爸好得快一些,但她已经不能了。
安葬完何光发,阴阳先生陶先梦病了一场,瞎了一只眼。人们说,他作为阴阳先生,没安排好,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在我现在看法里,确实也是。阴阳先生没办好事情,确实是要受责罚的。
何青花被三奶奶领养了。那年头,不需要什么手续之类的,谁能养得起,领家里去就行了。
我爸都搞不明白,三奶奶那身体,怎么能带好何青花?
事实上,三奶奶和何青花的生活还不错。似乎何青花成了三奶奶领养的孙女,成了我青花姐之后,三奶奶的肺病还好了不少。
青花姐也是个勤快、懂事的女子,八岁也能洗衣做饭了,和三奶奶相互照顾。只不过,我爸经常给他们拿米、拿面、拿钱。
青花姐虽然跟三奶奶在许家大院子里住着,离我家还有好长一段路,但她依然是我童年的玩伴之一。我们还做过家家的游戏,去河沟里摸鱼,一大群小伙伴们上山打柴、割草、掏鸟窝,山里的童年至今难忘。
当然,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和青花姐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大人们爱拿这个开玩笑,让我们都脸红心跳不自在。只有三奶奶不那么认为,但我年幼的心灵里对青花姐的好感还是很多的,这是童年里阻挡不住的纯真。
我们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童年里纯真过,记忆里都会有一个纯真的影子吧?
……
我八岁那年,1990年,夏天,火热热的天气。青花姐原来院子何家湾那边死人了,逝者的名字我记得清清楚楚——何桂双。
丧事阴阳先生还是陶先梦,只是瞎了一只眼。抬棺金刚里依旧有我爸的身影。而我二爸,经历了那一次之后,打死也不会帮谁抬棺了,修坟挣钱的事情还是要做的。大爸是杀猪匠,天生胆子大,脾气硬,倒是跟着我爸的脚步走,依旧做金刚。
下葬那天,天气很热,看热闹的村里人依旧不少。那年头,山里各种娱乐活动是匮乏的,看看死人发丧也是一种乐趣。而这种乐趣在小孩子来说,是看放鞭炮,捡些带芯头的来燃着玩,砰砰啪啪的响声很刺激。
大人们呢,喜欢看下葬的程序,特别是其中哭丧一环。哭丧,死者棺材入土之前的最后话别。至亲之人上前哭诉,眼泪汪汪,声音凄惨,能博取大家的同情。
只不过那时候哭丧是真哭,现在确实也有人花钱请哭。
我记得那天,我妈带着我和妹妹去看发丧的,小花自然跟着,一路蹦跳,欢乐得紧。青花姐没去,三奶奶更没去,似乎从青花姐家出事后,所有的丧事,青花姐都不去看,三奶奶更不会去看。
半上午,太阳已经很大了。我和妈妈、妹妹站在坟地上方的老泡桐树下,躲着阴凉。下方坟地上,棺材坑都打好了,石头外棺是二爸带几个石匠做成的,陶先梦在外棺里打了火钱灰,这叫买阴地、暖阴坑,让死者真正有个属于自己的归宿,住着有产权,然后就轮到哭丧告别。
哭丧的是何桂双的老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但我真心记不得她的名字了。何桂双的儿女后辈都跪在棺材边上,低着头,各自抹泪。
那老妇人的哭丧很有真情实感,扶着棺材头,嚎啕不已:“桂双啊,桂双哎,你嘛你哎!在生哎,你没过啥好日子哦,拖儿带女哎日子苦哟。那天嘛你说嘛你想吃锅盔哎,我嘛给你买回来噻你又吃不下喔!你走了嘛……”
很多看热闹的村里人听着这些,都是面色戚戚的样子,心软的也忍不住眼泪打转。
我年纪小,听着这些也有点受不了。可眼泪汪汪的时候,视线模糊之际,我右眉间的伤疤突然一热,后背莫名突凉,脚心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