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照旧过着,直到菜油花开过了,大家族里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大事。
放学回来的时候,翻过房后的大垭口,我们看见古坟垭口那里围聚了很多人。
那时,大院子里已经有三家人又搬出来了,房子就修在古坟垭口的公路边上,砖房,很漂亮。
我当时就想起青花姐母亲停尸在那里的事情,不禁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对我妹和小伙伴们说:会不会又死了人哦?
结果,我们几个也跑到古坟垭口的时候,发现人们都喜气洋洋的,哪里有死人的事情呢!我们许大家族的人,除了外出的、出嫁的,其他都在。
我妈也在人群里,把我和妹妹叫过去。她对我们说三爷爷要回来了,我爸和大爸去南充接人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我一听就震惊了,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跟大家一起望着盘龙镇方向。
但是,我又扫了扫人群,才问我妈:三奶奶咋不和青花姐来呢?
我妈摇摇头,说:你三奶奶说在家里等。
随后没多久,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古坟垭口,我爸和大爸从车上下来,转身接下了一个高大清瘦的老人。老人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个子的中年妇女。司机没下车,调头就走了。
我一看老人的样子,当时心里就震得要发狂了。因为他竟然跟我的梦里一模一样,国字脸,一头银发,满面皱纹,背不驼,腰板直,双眼有神,精神头非常好,居然穿着蓝靛土布长褂子!
我右眉疤不发热,背不凉,脚心不麻,就知道三爷爷没死,不是鬼,是活真真的。
我大叫着奔过去:三爷爷,真的是你哇!
三爷爷定晴一看我,笑了,笑容跟我梦里一样,很温暖的感觉。我爸和大爸在旁边,也在开心地笑。那个中年妇女也在笑,笑得很甜,很端庄。
“呵呵……犬娃,你就是克龙的犬娃!哈哈哈……”三爷爷大笑着,很爽朗,声音洪亮,大步过来,一把将我抱起来,抱得高高的。
那个时候的感觉,怎么说呢?现在觉得,三爷爷很高,我也高了,放眼,所有人都在我眼皮底下,仿佛是要一览众生小了。
三爷爷活着,身上暖暖的,还有股子淡淡的烟草味儿,很好闻。当然,也因为三奶奶的关系,我跟他初次真实见面,就觉得很亲很亲。
这一天,三爷爷和暖的笑,是我们所有人永远都记得的。他是个离乡已45年的老人,但却阳光,温暖。
那一年,他六十一岁,生于1930年。关于他抓壮丁走了之后的事情,我后来整理出来,是这样的,完全是真实记录:
16岁时,三爷爷许祥基就当了壮丁兵,当时的内战已经打起来了。他身体素质好,又在建华中学上过学,有文化底子,于是在国军里混得比较不错。
建华中学,创建于1938年,是著名的民主革命家、教育家、新中国首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张澜先生亲自办的。张澜是我们南充市西充县莲池乡人,一代大人物,老家离我的老家并不是很远,当然隔了很多重山。
三爷爷18岁时,参与了“国宝运台”的文物大转移事件。到达台湾后,因为时局的关系,他再也无法返回大陆,就留在了那里,并且参与的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建设,后来一直在那里工作,还是台北大学的考古系教授。
在台湾,三爷爷一直到五十岁的时候,才娶了亲。这是一门国际婚姻了,因为他的妻子是日本裔,我一直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只听三爷爷叫过她小野。
小野也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雇员,而且是原来日本商人留台的后裔,台湾籍,是三爷爷的学生。从政治上来说,还是非常清白的。她为三爷爷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是我父辈的“克”字辈,叫许克回,名字的含义一目了然。
按家族的习惯,我得叫许克回为小爸。第一次去台湾的时候,还见过这个小爸,比我只大一岁,很不错的一个人。
三爷爷阔别故土45年,回归那一天,乡音不改,和大院子老一辈的儿时伙伴相见,热泪滚滚。他记忆力很好,甚至能叫出那些伙伴的小名。场面很感人,自是不提了。
我也知道,许家大院子几乎男女老少都到古坟垭口接三爷爷,有很多人其实是为了钱。因为头一年,金宝镇那边有个台湾老军人回乡省亲,见人发钱,多则上百,少则二三十,那时很可观。(金宝镇,离张澜的故乡莲池更近,有的地方一河之隔。)
见面后,三爷爷左手抱我,右手抱着我妹,在大家的陪同下去大院子看三奶奶。小野没有同行,被我妈、大妈和二妈接我们家去了。
过了大石窠子,穿过茂盛的竹林,大院子就在眼前,三奶奶也在眼前。她坐在轮椅上,青花姐站在她身后。
离三奶奶还有五十来米远时,三爷爷已放下我和妹妹,凄然叫了一声“修兰”,泪水滚出,大步疾走过去。(三奶奶姓李,名修兰。其实,几乎很多人都是在那一天才知道三奶奶的真实名字,平常都是叫她三孃孃。)
就在那时,三奶奶全身颤抖起来,整张脸都扭曲了似的,额头上老筋爆起,白晰的皮肤炸红了,缠头帕也崩开了,一头灰发散落,双眼当场鼓了起来,煞白带血的眼仁,昏暗的瞳子,极为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