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天池旁的仙蔓,自开天辟地,便与山河共生,漫漫岁月中,荣枯荣灭,拢共孕育出两截灵藤。
其一,便是随朱雀上神平定四海内乱,仙神之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不染。
想当年,不染挥斥八极,一鞭掀起北海千层狂浪,无数妖邪在浪花中浮沉,哀嚎与求饶,都被巨大的,震耳欲聋的浪潮湮没在深海中,唯有赤红的不染在浓云如墨的天地间,迸出火树银花般的耀华。
重黎虽未能亲眼看到不染力战群魔的英武,今日却何其有幸,看着曾经叱咤风云的神尊拿着这柄人人羡艳的宝器下河抽鱼。
寒冰触融,山涧中的鱼都是些滑手的小货色,着实难抓,对付几条鱼倒是犯不上催动不染神力,只是瞧着那金光闪闪的仙藤在溪涧中搅动,看着那一条条四散奔逃的鱼,顿时教他想起自己挨抽的那些年,冷不丁的一哆嗦。
她挥鞭的时候不喜束手束脚,嫌他碍事,便让他抱着篓子在案上等。
本以为这一鞭子下去,这些苦命的鱼八成要身首异处,意外的是最后落进他篓子里的鱼除了身上或多或少得印个几道火灼的鞭痕,竟还真就活蹦乱跳的。
逮鱼都如此熟练,怪不得当初他每每想跑,都能被她精准地拽回来。
陵光的鞭子挥得极准,他几乎不必走动,稍稍将篓子举高些便能接住飞来的鱼,偶尔被鱼尾巴拍个一脸水。
“师尊,你不是不吃荤的吗?”他突然想起在昆仑山的时候,饭桌上就没见过荤腥,他想吃肉想得眼冒金星,只能托镜鸾去人间带只烧鸡烧鸭回来,悄悄地解馋。
有几回被长潋撞见,他还试图用鸡腿儿堵上他的嘴。
可气这小子软硬不吃,回头就跑去陵光面前捅了个底朝天,白瞎了他油汪汪的鸡腿儿。
云渺宫里从未见过荤腥,他一直以为是她清心寡欲,茹素也有助修行,可她眼下在做什么?
抓鱼?还一抓一个准儿?
陵光从粼粼水波中掀起眼帘子,瞥了他一眼,淡淡反问:“谁同你说的。”
“……”
“神族并无忌口,想吃便吃。”
“可当年……”
“当年?”陵光微微蹙眉,旋即反应过来,又往篓子里甩了一尾鱼,气定神闲地瞥了他一眼,“昆仑山的仙灵大多都相熟,彼此间互有来往,你觉得吃谁合适?”
“……”
眼见着时辰不早,她看了眼鱼篓,抽上来的四五条正好能做个午饭,剩下的留着晚上吃,于是收手作罢。
季节还早,虾蟹都瘦骨伶仃,更别说鱼了,重黎思量片刻,拿这些鱼熬了一锅汤,又放了些山菌野菇,虽说口味淡了些,却也极鲜。
陵光尝了一口,就怔住了。
“怎么了,不好吃吗?”重黎有些忐忑,毕竟这八年他吃的都凑合着来,已经好些年不曾正儿八经地做过饭了,突然间竟要做给她吃,累得他做鱼的时候紧张了好几回。
“没有。”陵光垂眸看着奶白的鱼汤,眼底有些许动容,“就是想起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从前在昆仑山,都是吃你的手艺。”
重黎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离开昆仑后,就很少做了。”
毕竟堕魔后,他已不会再感到饥饿,吃饭也成了百无聊赖时的消遣。
如今看着她坐在对面,捧着石碗小口小口地啜着汤汁,才终于想起,当初自己是为什么学的做饭。
“师尊,我以后都给你做饭,做一辈子,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好不好?”他将碗搁在膝头,庄重地望着她。
梦里百转千回,在泥泞里摸爬滚打,揪着心,抓着肺,说了无数次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仍觉得不够。
这些年,他行医救人,让魔族多行善事,原想着这样做就能变好,他身上的罪业会一点点地剥去,最后干干净净地重新回到云渺宫来见她,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对他说一句。
我不怪你。
可是没有。
愧疚不曾减弱半分,每每做了一件善事,想到自己离她能近一步,却并不觉得多么开心。
陈年的疤像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揭开,经年累月,又苦又疼,怎么都治不好,补不上。
心是被剖成两半的痛,往前走也只觉得孤独。
他甚至梦到过她冷漠地睁开眼,望着他,问他为什么如此朽木难雕,说她后悔了当初收他为徒。
他哭着去抓她的衣袖,可手里只握住一片缥缈的雾,生生吓醒,一身冷汗,而后在长夜里,呆坐到天明。
陵光倏忽一僵,错愕地抬起头:“一辈子?”
本是郑重至极的一句话,他想了很久,斟酌了八年,才终于能对她说了。
可这话被她择出来再念上一遍,他才觉出不对劲来。
一辈子,哪是能轻易对自己的师尊说出口的话。
这有多沉重,谁能说得清?
他的耳根蹭地烧红了,所幸披着长发,还能遮掩一二,不至于让他那点心思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只是心跳得有些厉害,喉间是哑得,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