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沧海桑田,变幻莫测,人总是孤独的。
是啊,总是孤独的,唯有死可解脱。
我晓得自己该死了。
入了冰湖的时候,当时大概也只有两个遗憾了。
第一,我晓得染衣定然是死了的,当年,可我不知她是如何死的,也是我这数百年浑浑噩噩一事无成。
第二,我该对那小丫头说对不起的,可又想到她与我一样都不喜欢做无意义的事情,便罢了吧。
这一生太长了,竟也只有三个字。
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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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染衣,大概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由来,也不曾想过日后会因为一个男人温柔念这个名字的时候而心生愉悦。
仿若我救起他的时候,也没想过其他,只知道他的眼睛我是救不好了。
对他觉得意外是他知晓自己眼睛好不了的时候,仿佛也不在意,这般克制。
我多看了他两眼。
我不曾问他由来,他也不提,淡然如水得保持医患关系,但我心里明白,这种淡然的相处里面多少有点微妙的感觉,比如他从不问自己需要还债多久,而我从不说。
比如他事事处理完美,却从不表现,而我也从不夸奖。
比如他为我做的,我为他做的,其实都知晓,却从不说。
我晓得自己心动了,在漫长的岁月里,为一个本知道不能陪我太久的人心动了。
落光提醒过我,但我太疲倦于这样的日子,我想我贪得不多,大概也是找到了一个可以结束这样漫长岁月的理由。
——待他老去,我便结束性命,陪他一起离开这世界,虽我保持长生容颜,未必能白发。
但我没想过报应来得如此快。
他要走了,十有八九还是我的缘故,我却不能拦他,只能信他的诺言,我要等他回来。
其实他的恐惧我是懂的,如我几次见他杀人,又看到他因为怕被我发现而战战兢兢的样子。
大概在很多人眼里,他都算不得好人,但我晓得,他虽未必算好人,但不是坏人。
只是他自己看不透,有心结,他走之后,我才想着有句话我是应当对他说的,之前却始终没说,我以为我还有机会说的。
直到我在茫茫大海上找到他的船只,找到他的尸身。
我无泪,只是守着他漂泊了几日,再最后一天引渡血给他的时候,在他耳边轻轻说了这句话。
弗阮,好人也好,坏人也罢,你如今终归也只是我郎君的,而我,亦是你夫人。
他听不到了,我垂死之际将他放入冰湖,落光要把他的血引给我,助我苟延残喘一些年,但他的预言跟我的通灵都是天赐的能力。
天要收回我的命跟能力,我也只能应了。
“哥哥,他们要来了,你走吧。”
我说这话的时候,在山顶已然看到海域中涌来的庞大船队,黑茫茫一片。
几可预见这座岛的覆灭。
老天不止要收我的命,也要收所有人的,于是我有些伤情,手掌落在肚子上苦笑。
这孩儿已经夭折了。
因我输血给了弗阮,但这件事不会再被任何人知晓。
落光也答应了我永不会说,也答应他会走。
他素来听我的话。
我是怎么死的,其实也不愿让落光看到,所以要亲眼看着他带着一部分妇女儿童通过小道出了海,我才操控鸟儿沿着整个丛林抛掷赤粉,从我与弗阮的家离开,点燃木屋,又走进那座山,走在儿时常走的小道。
这些小道我走了好多年,一边走,一边点燃,于是成了火海。
我都不晓得自己死于何处,大概仰天时....
也只有天空一片湛蓝,漫过星火。
很漂亮。
我希望他很多年后醒来时,会已将我忘记,亦会重新喜欢上一个好姑娘,那个姑娘哪怕不能陪他白头,亦会信他爱他,让他不要那么孤独。
长生太孤独了。
我希望他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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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是落光,落光于沧海,渺茫亦不见。
我此生的记忆看似很长,我最终时刻一度难忘的也只有看妹妹染衣嫁给弗阮的笑容模样,还有那日看到火光后不顾一切跑回岛上最终却连她的骨灰都寻不见的一片惨淡。
她晓得我不想走,想陪她一起死,可她一生气,我便只能听她的话。
她素来知道的,父母死后,我便只会听她的话。
她死了,我记下那些恶人的面孔,浑浑噩噩去找她嘱托我守护的那些幼儿妇人,结果发现他们在海中竟遇上了极狂的风浪,翻覆了船只。
我想,这大概就真是染衣说的命——为什么那些贪婪罪恶的人就一路风平浪静,而我们却要遭遇这样的一切?
我用了许多年都不得解释,又花了许多年去报仇,从不杀人,但最终染血无数。
那时,我就在想染衣想让我看顾弗阮,让他莫要做错事,却不晓得她的哥哥已成了恶魔。
但我无所谓,连族中那个叛徒都被我活剐了,我还怕什么呢?
对了,还有弗阮,他也不知何时能醒来。
我倒宁愿他醒不来。
染衣低估了自己对我们的影响力,我都这样痛苦,何况他。
我知道他将来会比我更疯魔,我一面想听染衣的话拦着他,一面又想看到另一个人跟我一样面目全非痛苦不堪的样子。
直到我找到了清河白氏,那是或许是杀累了,或许是疲倦了。
亦或许是看到那一对夫妻相携而来的样子让我恍惚想起了一些很美好的东西。
然后我便看到了那孩子。
一模一样。
染衣年幼时亦是她这模样,亦是她这边灵动,连声音都完全类似。
我当时痴怔了。
后来.....我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进入了她的生活,一面设计,一面混骗自己,但也感觉找到了心之归处。
然而我没想过自己会开始遗忘,活得太久了,反噬终究来了。
我无力再谋划一个完整的计划,最终也只会害了所有人,于是想终止一切,想放这一家安生,于是抹除了痕迹,悄然离开。
不久后我浑然混沌了。
我不知道那个小女孩还会不会记得我这样一个先生。
但我晓得我苍老垂死时被她唤醒记忆的时候,哀伤大于欢喜。
——她不是染衣。
因她的眼里藏着历经痛苦才有的怅然,我不希望她是染衣。
又恐惧自己还是给这个善良的孩子带来了厄运,但弗阮已经来了。
要拦着他,或者给她最后的庇护....也只能让她成了染衣。
所以我告诉她冰原。
只要弗阮去了冰原......他就永不会再伤她。
但我给了她选择的权利,去不去,是她的命运。
当年我拦不住染衣,如今大概也拦不住她。
我死时,已猜到她会去。
这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