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循终究是跟着小白脸和麻脸男一道上了路。
确定他身上干净无病后,他也被塞进了马车,在溽热潮闷的空气中轱辘轱辘地朝前行进。马车里几个孩子推推挤挤,饮食便溺都在车上解决,因此车内的气味极为糟糕,有一种腐烂饭食和排泄物混合的味道。
所幸小江循一向乐天,适应能力又强,很快和一车的人打成了一片,他的笑声感染力极强,又不拘束些什么,爱讲些烂话,常常引得一马车的人哄堂大笑。车里面有个女孩子生病了,他便在夜间更深露重时,抱着她给她唱歌,故意唱得荒腔走板,惹得女孩子烧得满脸通红时还止不住哈哈地乐。
不过,这也使得小江循变成了最早被卖出去的一个。
一个阔绰的戏班瞧中他皮相上佳,又很有那么点儿伶俐劲儿,就买下了他,有意让他学唱男旦,兼跑腿打杂。小江循嘴甜,一口一个师父师姐师兄,叫得亲亲热热,办事又干净利索,很快在戏班里混得风生水起
。
戏班自带一帮唱旦角儿的女弟子,放浪形骸惯了,在小江循面前也没什么遮掩,小江循本人又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觉,索性晚上就挤在女孩儿的屋里,跟师姐们同宿同起。师姐们戏弄他,更衣也从不避讳着他,那白花花鲜活漂亮的肉/体,小江循看得懵懵懂懂,且过不多久就看腻了,只不过每次看到还得装作吃了一惊的模样,只有这样师姐们才会被他的反应逗到哈哈大笑。而讨了师姐的欢心,他就能吃些好的饭食。
戏班一路演一路向西行,江循年纪小,除了练练功外,就是跑跑腿打打杂,搬搬桌椅板凳。他倒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等到戏散的深夜,班主会叫他和其他几个小学徒买来馄饨、切了牛肉热了酒来犒赏戏班,他自己也能分得一杯残羹冷炙。他喜欢捧着热腾腾的碗,望着那吹牛聊天、开黄腔、偶尔还拖长嗓门甩一句花腔的戏班诸人,哪怕听不懂,也跟着哈哈大笑。
他真希望日子就能这般顺遂如意地过下去。
眼看着从秋到冬,戏班为小学徒们裁制了冬衣,一行人也来到了东山和渔阳交界的胡家村。
又是一场戏散,将凌乱的桌椅盘碟一应收拾清爽,班主又叫小江循他们去买些鸡鱼回来下酒,小江循自然是满口答应,和几个师兄分了工。
小江循要跑的路最远,他裹着冬衣,冻得小脸发红,才找到了卖小食的摊位。
他叼着一条酥脆的小黄鱼顶着寒风跑回了约定相会的路口,发现无人等在那里,便猜想他们已经回了戏班。
戏班在胡家镇的一家小戏院里,从外看进来,内里却不像往日犒赏时那样灯火通明,小江循也没多想,把怀里用纸封得严严实实的酥鱼捂好,用肩膀挤开了虚掩的大门,迈入了戏院中。
刹那间,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熏得小江循眼泪都下来了,腥气径直冲向天灵盖,呛得他倒退一步,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他抬起视线,入目的,是一地的死不瞑目,一地的肉泥骨林,小江循所熟悉的戏班的师兄、师姐、师兄的肢体都碎裂了开来,没有一块是完整的,血淋淋漓漓地直蔓延到了江循的脚下,地上散落的熏鸡被溅满了浓稠的鲜血,江循怀中的纸包也掉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很快被鲜血濡透。
离他最近的,是一个最爱戏弄自己的师姐,她那如锦缎般顺滑洁白的皮肤被污血沾满,一双秀美的眸子里还有生机,她腰部以下已经不见了踪迹,她只能用尚能活动的双手往前勉强爬动了寸许,用被血浸透的沙哑嗓子喊:“……跑啊,小师弟,快跑啊。”
在那黑暗的尽头,传来了怪物磨牙的嚓嚓声,小江循回过神来,掉头欲冲回街道上,那扇厚重的大门却在他眼前砰然合拢。
小江循扑上去,用细小的手指去抠门缝,却无济于事,那黑暗中的磨牙声也听到了从这边传来的响动,步步逼近,那脚爪与地面的摩擦声,听得江循眼眶发热、双腿发抖,手下更加用力地掰着紧闭的门扇,几根手指的指甲都劈裂开来他也浑然不觉。
……可是,蚍蜉撼大树而已。
那充满腥气和恶臭的鼻息声已经在身后了,小江循似有所感,将视线转向一侧——
被血液浸透的窗纸外隐隐约约地透了些灯影进来,他清楚地看到,有一个龙头蛇颈、驼身长爪的怪物影子,正张开了沾满碎肉和鲜血的大口,对准了自己的后脑,它牙尖上生的如鱼钩般的锐利倒钩,小江循也看得一清二楚
。
他放在门扉上的双手捏成了拳,肩背紧缩、通身冰凉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谁想身后突然传来异响,小江循颤颤巍巍地睁开了双眼,扭过头来,竟见失了双腿后的师姐,用力抱着那怪兽的长爪,拼命阻止它靠近小江循。
她的双眼死死闭着,恐惧的泪水成串地往下滚落,但她的双手却死死地锁着怪物的双腿嘶哑着惨叫:“小循,师弟,跑啊,你快跑啊……”
那怪物低头看了看师姐,古怪的头颅好奇地向一侧歪了歪,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这垂死挣扎的猎物后,便抬起另一只长爪,踩中了师姐的脑袋。
……咔嚓。
江循愣住了。
血光和骨片在他眼前一起飞过。
他眼睁睁看着那怪物抬起沾染着师姐血迹的长爪,放在了自己胸前。
小江循的胸腔被那怪物一把撕开了,撕心的痛楚让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然而眼前跳动的,还是师姐一把抱住怪物的脚,哭着让他快跑的画面。
一股蓬勃的怒意在他已经被撕裂的胸腔间酝酿起来。
他那颗暴露在空气中的心脏,依旧有力地跳动着,而且越跳越快,像是暴怒之人胡乱敲下的鼓点。
那怪物未能察觉,转身重回了那黑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