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到自己要被送去殷氏,宫异的反应倒是出乎江循预料的平淡,他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淡定得一比那啥。
但在当夜,宫异就没了踪迹。
在被送出秦氏之前,宫异作为宫家唯一的血脉,出了任何事情,秦氏都担待不起。整个秦氏因此彻夜灯火通明,把渔阳山翻了个底朝天,秦牧和秦秋都打了灯笼去漫山转着喊宫异的名字,明庐快要急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到处乱转。
江循起初还跟在秦牧身边,但后半夜时,他悄悄溜回了秦牧的居所。
把门虚掩上,那些远远近近的呼叫声统统变得不真切起来。江循背靠着门,双手抱臂沉声道:“宫公子,出来吧。”
房内没有动静。
江循抓了抓头发:“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去?明天?后天?躲上一辈子两辈子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玩意儿,单手把玩了几圈:“阿牧现在正在外面找你,这是他答应做给你的柳笛,我趁他不注意顺过来的。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把它给扔了。”
江循眼前有一方铺着绸布的书案,自己话音刚落,那垂坠着流苏的布角就古怪地鼓出了一片凸起。
他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一把撩开了桌布,桌下的黑暗处抱膝蹲着一只团成一团的小团子,黑亮亮的眼睛在偏暗的室内闪着钻石一样的光泽。
小宫异冲江循伸出了手,说出了自从来到渔阳山后对江循说的第一句话:“……给我。”
江循把人从桌子下拎了出来,那团子呆愣了片刻,就在空中胡踢乱打起来,失控的小兽般尖叫着:“我不走!你放开我我不要走!呜啊——”
江循身子结实,挨了好几下拳脚也无动于衷,他把比自己足足小了一号的人掂在手里仔细审视着。小家伙大病初愈,挣扎不过几下就没了力气,泪水涟涟地瞪自己,不过那双小狗似的眼睛委实没什么杀伤力,只是宫异浑然不觉,还在很努力地瞪大,再瞪大。
很快,江循就被他给瞪笑了。
宫异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绞着手喃喃自语:“我不想走。不会再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望着这患得患失的小家伙,江循狠着心往他心尖上戳了一刀:“你不能指望别人永远对你好。”
……但是,若是“别人”都是秦牧这般的好性子,那还真说不定。
宫异怕冷地蜷作一团,他没有吃晚饭,躲起来的时候也只穿了件小小的单衫,这寒冬腊月的,那细嫩的小手冰凉彻骨,江循叹了口气,把他抱回床边,用一只手把他两只小爪子捏在掌心间焐着:“宫家只有你一个人了
。所以你更要活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
宫异安静下来后,清秀懵懂的小脸还是很招人疼的。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不知其真正面目的人,细声道:“……我给谁看呢。谁也不会愿意看我的,我是累赘,我知道。我就该死在薄子墟里。”
这般残忍的话,江循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当年他在秦氏的囚室里曾经生发过比这可怖百倍的念头,但现在的他,也算是过得安安稳稳。
……他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江循定定神,对宫异,同时也是对自己说:“你要活给自己看。当初欺凌过你的人,伤害过你的人,都要记得一清二楚。但是,他们不能乱了你的心智。你可以暂时躲在别人的羽翼下寻求庇护,但有一天,你要变得比欺凌过你的人更强。”
宫异眨眨眼睛:“会吗?”
江循没有给他一个确凿的答案。月光从西窗中透入,照在两个年岁相差不多的小孩子身上,江循把那小东西搂得和自己并排而坐,顺便用揽住他的手按下他的脑袋,让他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家伙藏够了,哭够了,累够了,就睡下了。
江循把秦牧做的柳笛悄悄塞入了宫异的内兜里,那个精致无匹的小东西,是秦牧耗费了三个昼夜做出来的,格外精细,柳笛表面上还雕着极微细繁复的花饰,一看就是花了心血的。
做完这个动作后,江循就这样坐在床沿边,把肩膀分给宫异依靠,就像在秦氏度过的无数个不眠夜一样,望着月亮一寸寸升到顶点,再一寸寸落下。
宫异既然没丢,又已经同意到殷氏去,接下来的安排便是一帆风顺。宫异才大病一场,恐怕不能御剑,秦牧见他心情低落,便向秦道元提议,一行人可以坐马车,装扮成一队来自渔阳的客商,游玩些时日,同时慢慢向朔方去,既能放松身心,也能掩人耳目。待宫异心情和身体都好些了,再御剑送他到殷氏。
秦道元本想着夜长梦多,速战速决,可又拗不过秦牧的撒娇。这次,秦家将消息隐瞒得很好,除了渔阳山上的内室弟子,谁都不知道宫异身在宫家的事情,若是大张旗鼓地送出去反倒不美,事后容易招致应宜声的报复。衡量了一下,秦道元便允准了秦牧的提议,让秦氏法力较强的修士都扮作客商模样,护卫在几人身侧,法力更为高强的则在外翼隐藏,轻易不会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