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宜声回来了,敛着从凤阜山山崖下苦寻七日后所得的应宜歌的骨殖。
他将还未全然腐化的骨肉送入了无雨阁中安置,又替尸骨沐浴焚香,自己与他同浴一处,等清洗干净后,便替应宜歌换上新衣裤,扶他在自己的床上歇下,随即拉开无雨阁阁门,站在台阶下之上,张望了一圈正沉默着心不在焉地各做各事的弟子们。
他的眉眼间还沾染着刚刚出浴的热气水雾,胸前纽扣未系,肩膀半露,似乎与往日半分区别都没有
。
偏偏越是这样,阁外气氛越是压抑,没有一名弟子敢直视应宜声的笑颜,仿佛那含笑的眉眼中有蜂针蝎螯一般。
院内一片寂静,因此当应宜声突然开口时,所有弟子都是背肌一紧。
应宜声的声音倒是和煦得很:“你们看好门,不要让闲杂人等入内,惊了我弟弟的好梦。”
弟子们噤若寒蝉,私底下交换着眼色,却无一人敢多置喙。
应宜声居高临下,笑容灿烂:“怎么?难道我这个代门主说话不顶用?”
只有一个胆子稍大的提了提胆气,不敢抬头,只快速应道:“是。门主,弟子听令。”
应宜声哂笑,走出了无雨阁,在路过那发声弟子身侧时轻轻抚了抚他的额顶:“照顾好我弟弟。再说一遍,万勿叫人进去,可明白?”
那弟子刹那间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应宜声的手冰凉湿滑,宛若蟒蛇,停留在额顶的感觉,就像被蛇信舐了一口,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口不能言,喉头痉/挛,连个“是”字都挤不出口。
应宜声就含着这般诡谲的笑,迈步走出了无雨阁,路上与相熟的弟子点头打招呼,不在话下,甚至在路上撞到才满三岁的宫十六少时,应宜声还抱起他逗了一会儿。
行至宫氏正殿奉祖殿台阶下时,宫一冲正携林正心从殿门中走出。
一看到衣冠不整、形容放/荡的应宜声,林正心便是一阵神色闪烁,立即将视线投向了宫一冲:“……师父,宜……宜声师弟回来了。”
吐出那两个字时,林正心已然暗暗地咬碎了一口银牙。
谁能想到,山阴凤阜山上,他一弦贯胸后推下崖去的,竟是应宜歌而非应宜声?
而且应宜歌坠崖前,慌乱中扯下了自己腰间的锦囊,正心根本来不及抢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锦囊与他一起堕入深谷云海当中,没了踪迹。
……但愿他是无功而返,但愿他什么都没找到……
林正心的喉头似乎拥塞着一块血豆腐,吞不下,吐不出,只有满嘴锈铁一样的苦涩咸腥。
还未等应宜声开口,宫一冲便先出言呵斥:“宜声,在正殿前还如此放浪形骸!把你的衣裳穿好了!”
应宜声抬眸,却并没有看宫一冲,只把一双幽井似的眸子锁在了林正心身上,眼中烧着一把不为人知的暗火,火光渐成燎原之势。
……但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林正心实在是被那暗火煎熬得坐立不安,背上一层层的虚汗刷了出来,渍得一身飘逸青衣贴在背上,勾勒出他驼得越来越厉害的背部轮廓,像是不堪那目光压迫,只能竭力逃避。
宫一冲察觉出这二人间的异常,又扭头看了看林正心满额生汗、口唇发白的模样,心下立时通亮一片。
近来应宜声不顾门规,出走数日不见踪影,不就是为了他那个一心挂记着的同胞兄弟?
而正心面对应宜声,如此畏畏缩缩,不敢直视,那背后的原因已是呼之欲出
。
……蠢货!
他面上自是不会露出丝毫不妥,不动声色地想要安抚下应宜声的情绪:“宜声……”
宫一冲万没料到,自己刚刚开了个头,应宜声便把那叫人遍体生寒的目光转向了自己。他唇角若有若无的讽刺笑意,欲语还休,仿佛是在往人的心口里一根根慢条斯理地插刺:“师父,我与我弟弟宜歌四岁时失怙失母,自那时起便相依为命。七岁入宫氏,相互扶持,早已如同一人。现如今,宜歌无端横死,弟子想斗胆向师父讨要一物。”
他语气中毕露的锋芒,让宫一冲眉眼中含了不满之色:“你想要什么?”
应宜声望向林正心,口吻中含了几丝玩味的笑意,仿佛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正心师兄的一条命罢了。”
宫一冲勃然变色:“住口!”
应宜声含着冰冷的笑意,一步步迈上台阶,左手心捧出了绣着一朵清荷的锦囊:“师兄,此物可是你的?”
林正心惊骇难言,半句多余的话也挤不出来。
应宜声紧盯心慌意乱的林正心:“此物你甚是心爱,从不离身,为何我会在宜歌身上发现?……你对我的宜歌做了什么?”
得不到林正心的回应,应宜声又往上迈了一阶:“你我早有仇隙,若你对阿纨师妹有意,同我比试一场便是,我应宜声奉陪,至死方休!你为何要杀我弟弟泄愤?”
被这般咄咄诘问,林正心竟是跌坐在地,满眼惶色,只敢口称“师父救我”。
他满眼都是七日前的场景——
登上凤阜山后,自己作御敌状取出玉箫,却悄悄在指尖弹出锋若刀刃的琴弦,毫无预警地出手,那细弦穿破应宜歌的心脏时,发出了一种特殊的声音,听得林正心痛快异常。
但等回过身去时,林正心看到了一张狰狞变形的脸,仿佛一张鬼面,连骨带皮地贴在那张他熟悉的脸上,看上去森然可怖。
林正心当时就软了手脚,几步上前,把他踹入崖底。
从那日起,这张脸便日日入梦,折磨得他不得安寝。
眼见师父不动,似乎打算置之不理,任应宜声放肆,林正心一颗心烧成了死灰,他只能用双手撑地,双脚踢蹭着地面不住倒退。
可他才退了不到三尺有余,宫一冲的手便是猛然向上一挥。
一声琴弦崩断的脆响在正心后颈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