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循这一去就是七日七夜。
除了他本人谁都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这种被凭空制造而出的平行空间居无定所四处游荡,只有空间的主人能够加以操控。若是江循与神魂融合成功,他会再度从空间内部开辟出一条道路来去到他想去的地方。
至于回到哪里去,会不会回到他当初离开时所在的道观就很难说清了。
江循一走,应宜声就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越来越久地陷入昏睡就这样一日日衰弱、瘦削了下去。
在他体内仍有神魂之力残留,但这种力量随着神魂和江循的融合逐步加深,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而去,正如涓涓流水,再不回头。
他只能苦熬着,等待体内神魂之力竭尽等待身体内的平衡渐渐被打破,等待凝成铁钎的血管一点点钻破他的血肉。
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日。
乐仁看着不忍几度想要给应宜声一个痛快,好教他少受些无谓的折磨。
然而应宜声本人却不肯答应。
他似乎很迷恋这种来自身体内部的痛苦,这种生命一点点剥离身体的感觉。
这种自我厌弃,自我折磨,自我毁灭。
自从应宜歌死去的那一天,应宜声就无时无刻不想着死想着死的轻松,以及活的困苦。
最终,为了比死更痛苦的活着,他选择活下去。
只有这样他才能偿罪。
是他识人不明,害死宜歌,这份罪孽他必须活着承受。
在接下来的数日间,应宜声完美得如同天赐的身体,从内部开始崩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下去。
道观里一日三换的香烛也逐渐盖不住日益加剧的脓血气息,浓烈的恶臭从应宜声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浮肿是从他的双腿开始的,渐渐蔓延到躯体,面部。渐渐地,应宜声整个人肿得像是一只油光发亮的葫芦。
他时时昏睡,又因为呕吐而苏醒,吐出黄色和红色的水,再躺回床上,睁着一双搀满血丝的眼睛,对着道观的顶部微笑。
他能看到宜歌坐在上面,冲自己招手。
又是幻觉。
五日过去后,应宜声早就不成人形了,那样惊心动魄的美已经被死亡剥蚀殆尽,即使是锦被华裘,也掩盖不住那顺着床单一滴滴往下落的脓水。
在托弟弟乐礼告知玉邈江循去向后,乐仁便全权负责照料应宜声。瞧着应宜声这般凄惨,他也是心惊胆颤得不行。他素来心善,眼看着人要不行了,只好尽量想办法忘记他过往的种种行径,想尽办法,好让他死得不那么痛苦。
镇痛的汤药是无用的,哪怕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灵芝仙草,应宜声也根本咽不下去。乐仁实在不忍心见他如此受折磨,便冒着危险,以凡人之躯跋涉两日,去百里之外的地方采来了一味药。据说此药煎来外敷擦身,对于治疗溃烂的肢体效果极佳。
但是,待到乐仁折回时,却远远见道观里一片哗然,乱作一团。
乐仁急急忙忙冲回观内,只见一团人聚在道观正殿门口,且惊且惧,不敢踏入。
乐仁分开人群,刚准备进入殿内,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惊住了。
太女跪伏在应宜声身上,手中举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朝着他的心口位置再一次捅了下去。
应宜声的身上已经有了七八处血口,刀刀致命。
而下一刀,很快破开了应宜声的心脏。
这一刀实际上已经毫无必要,因为应宜声早就大睁着双眼,断绝了气息,浮肿如萝卜的手臂也从床沿边滑落下来。
太女的脸上挂着大大小小数滴泪珠,随着她再一次从应宜声体内拔出匕首来的动作,几颗珠泪摇落,溅在了应宜声身上。
乐仁扶住道观门框,满目悲悯地望向太女。身后的弟子传来絮絮的议论声。
“疯了。”“她疯了。”
是的,没错,她疯了。
太女不想再见应宜声这样仓皇狼狈,她不想看到自己心目中的神坠落云端、苟延残喘,像一条即将病死的野狗。
于是,她第一次违拗了他的指示。
她亲手刺死了她唯一的偶像。
太女拔刀,刺,拔刀,再刺,直到手上再没了力气,匕首掉落在地,她的身体才软软委顿下来,伏在应宜声的尸体上,把脸埋在他已经血肉模糊的胸口,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服。
她从闷声低笑,到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再到毫无节制的嚎啕大哭。
她终于确信了,自己在应宜声心里没有半分地位。
从一开始,她就那样狂热地追逐着他,仰望着他,崇拜着他。
因为应宜声是她唯一的理解者,他是那般狂放自在,想做什么便做,无拘,无束,无心。
太女憧憬这样的人,但又有些不服气。
于是她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改变这样的应宜声。
事实证明,她真的不行。
她既无法在他心中拓出一席之地,也无法救他,而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他,让他保有最后一丝尊严。
多么讽刺。
太女的痛苦和癫狂,不止落在了乐仁眼里,还落在了刚刚脱离躯体的、应宜声的魂魄眼中。
然而他也只是多看了太女一眼而已。
随即他转过身去,打算走入观外那片耀眼的阳光之中,回到悟仙山的冰泉洞,在那里继续等待,并寻找宜歌的音讯。
但是,就在转身的瞬间,应宜声怔住了。
一个漂亮的青年就站在自己身侧,怔怔地盯着自己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