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刚刚挨完。
痛不?
咋不痛,你看。
你爸屁儿好黑哦,又不是打私娃子。我说。
赵三屁股上一条条的血印子,比我惨多了,我心里竟然有一丝庆幸,一丝幸灾乐祸。而私娃子是什么意思我都不清楚,反正是大人张嘴就来的,孩子是有样捡样,我这辈子都高雅不起来,跟我的童年生活环境息息相关。
你妈屁儿才黑,你才是私娃子。赵三是个孝顺的孩子,说他什么都可以,但是说他爸不行,一般人是说妈不行,他没妈。
赵三居然敢在我面前嘴嚼,我把赵三按在地上开始揍了起来。
赵三吓得大哭,问道,你为什么打我?
还敢问为什么。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母亲说我嘴嚼的那种感觉,赵三的确应该好好收拾收拾,不需要理由。欺凌是一种无师自通的东西,当对方无法反抗,就会形成一种习惯,甚至能带来隐秘的快感。他手脚并用地反抗,我被他用脚蹬开,跌倒在泥地里,站起来后,我更加使劲地揍他。我们的动静不小,赵三更是哭声震天,大人们闻声而至,各自带回,又是一顿好打。
有一次,母亲看到父亲跟林场一个女干部闲聊,开点荤玩笑,那在母亲眼中就是跟其他女人的眉来眼去,不可原谅,当场又不好发作。于是,母亲回家,看到我的作业本脏兮兮的,顺手就是一耳光。
父亲跟其他女人的眉来眼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表示不理解和反抗。结果招致更猛的“笋子炒肉”,理由非常充分,母亲说:不是你生下来把家里的钱花光了,不是你经常不听话,不是你一天脏兮兮地丢人现眼,他会跟狐狸精眉来眼去?
这个理由太充分了,我的罪孽的确太大了,简直是可以导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一般不会哭,母亲这次自己开始哭起来,吓得我再不敢说话。
你就是个垃圾堆里捡的,你就是个要饭的,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猪!母亲一边哭一边骂我一边看父亲,连我都听得出来,指桑骂槐的意味很浓。
姐姐镇定自若在在一边写作业,目不斜视,事不关己,明哲保身。她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氛围里做自己的事情,因为,如果稍微不小心,有可能遭致牵连,被打满堂红,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这次我被打得屁股开花,连凳子都坐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决定离家出走,不管到哪里,只要不受皮肉之苦的地方,没有挨打的时候被人围观当猴戏看的地方。
此去不知前路,得有伙伴,我第一个想叫上侯娟,那个我父亲用命救回来的小女孩。她拒绝了,她从来就不敢做违抗父母的事情,对于我经常被打,也只是默默的同情而已,谈不上一定要和我一起亡命天涯。
我威胁侯娟:你记住,将来你会后悔的。
侯娟说:妈妈说过,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莫名其妙,但我不能勉强侯娟,我只有叫上了赵三。他不需要勉强,而是强迫了。他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在他心目中,我是他唯一的伙伴,必须生死与共。
我们最初设想是将漂木用抓钉钉成木排,然后顺流而下,可以直接到达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故乡,那是父母心心念念的故乡,阳华,便可以在阳华着名的太平湖上岸,那一定是浪漫而迅速的。但这个灵光一闪的方案很快被我自己坚决地否定了:阳华,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还是故乡吗?那绝对是比121林场更让人郁闷的地方了,口头上的故乡,对我这个没在故乡生活过一天连乡音都听不懂的人没有实质的意义,不去也罢,这和父母和老乡们一谈起故乡就滔滔不绝,继而眼泪汪汪的感受完全不同。
河边都是公路,父亲会骑着自行车轻松把我逮回去。最远可能都到不了两河口。我到过123林场所在地两河口,那里人很多,很热闹。我见过他把人死死地压在地上,反剪着双手,将手铐戴上,一提,那人便杀猪一般嚎叫起来。父亲还不是最担心的,可怕的是我曾经在古锦河里看到的那些死尸,那些肿胀腐烂破碎的尸体,各种各样奇怪的表情,那些死亡必然附有可怕的亡魂,游弋于河面,寻求替死鬼。于是,河里也许会猝不及防地伸出一只手,将我抓下河去……
目光所及是山谷,穿过古锦河对面的山谷,到达山顶就是大草原,然后翻几匹山过去就是内地了,那路线是当年红军走过的,也就是爬雪山过草地的地方。后来我在学习《金色的鱼钩》《七根火柴》的故事的时候,有了比一般同学更深的领悟。这也是父亲在逃难时都经过了的线路,他在我们面前提及过,虽然只是寥寥几句,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一个英雄的模样就活脱脱地出现在我眼前。我认为那才是真正的人生,值得去体验一下。那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没有超强的勇气和生存能力是无法成功穿越的。
一切都阻挡不了无畏的无知者,说干就干,我拿了两个玉米馍馍。赵三什么都没有准备,因为他家里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带的东西。
顾不了那么多了,说走就走。我们穿过吊桥,跨过古锦河,从河谷地带的阔叶林到山腰的针叶林,中间有一个叫达拉的村,因为关于本地人抢孩子的诸多传闻,我们没有敢进去,只是从旁边绕了过去。一路上摘了许多的野果。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那是一片巨大的草甸,是达拉村的牧场。回首,我们第一次看见121林场的全貌,那就像玩具一般的房屋,蚂蚁一般的人。曾经,121林场是我们全部的天地,如今超脱出来,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到的121林场这般景象,不由得震惊和自豪。
对面的山坡上,云像一个个有生命的物体一般,时时运动、变化着,一会儿牵成一线,云层上面是阳光灿烂,下面却在下雨,人们打着伞。一会儿,变成瀑布一般,在山谷中流动着。无限风光在险峰,这云让我看呆了,那么我们就是腾云驾雾的孙悟空了。
自由,来得如此的欢畅,那是多么愉快的体验啊,我们欢呼雀跃,快乐得在草坪里打滚。一阵风来,草像水浪一般起伏,整个草场像水面,我们就像草场之湖里的“漂木”,想怎么漂就怎么漂,又像草场里的牦牛,静静地躺在草上反刍、消化,尾巴不停地甩动着。这种感觉经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1983年的5月12日,一个8岁读二年级的学生从家里勇敢地出走后体会到的自由,此后,每每回忆起那情景,血压会明显地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