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张棨承做了一名说客,但因为他的这句话,宋元杰还是产生了兴趣:反正人是杀定了的,多听两句话也无关痛痒。
张棨承说:“老朽以为,宋易安固然该杀,但剥皮抽筋的酷刑却不合适。陛下初登大宝,正是该显示仁德的时候。对付一位亲王,一杯毒酒足以。”
宋元杰更是奇怪地想笑。既然都是要处死的,他老人家怎么会不顾年迈体弱,拖着一张老脸来跟他讨论用何种方式处死宋易安的问题?
张棨承不等宋元杰发问,解释说:“老朽不才,虚活八十载,却尚未看透尘世。亲朋故友纷纷离世,只剩下我这一把老骨头。本以为还能再见姬恒老友一面,可惜到底无缘,所以对于她的弟子,老朽有心回护。老朽是有私心的。但对于陛下而言,老朽斗胆,也存了私心。想那宋易安,作为前朝遗脉、谋反的臣子,尚能给宋元吉留下一条全尸,陛下为何要用剥皮抽筋的酷刑惩罚她?她固然无可原谅,但毕竟……为陛下扫清了障碍。”
宋元杰皱了皱眉,说:“朕登基为帝,乃是大势所趋,与他人无关!”
张棨承没有因为宋元杰的疾言厉色而退缩,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淡然:“陛下不必强调什么。在先帝的子嗣之中,很多皇子早早夭折,留下来的,前太子宋元吉暴戾凶残,心胸狭窄,前齐王身有残疾,野心勃勃,前赵王血统不纯正,且是女子之身,所以,帝位自然是陛下的……”
宋元杰的神色稍微有了缓和。
“——但是,陛下要坐得稳、坐得住,也是需要很多条件的,”张棨承说,“大兴儒学、尊崇儒士、知人善任,是历朝历代明君的首要之责。宋易安事件背后,有惨死的老儒生姬恒,有被连根拔起的礼部尚书薛璧贺,有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赫连闵、甄绮源两个世家清贵,也有与他们相关的许许多多的读书人。为了一个注定要死的血脉手足,与这么多读书人对立,陛下觉得值得吗?”
宋元杰心神动荡,凌厉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那老师以为如何?”
张棨承行了个礼,说:“向天下人昭告宋易安罪状,将谋逆大罪都推到她和周哀帝身上。赐宋易安一杯毒酒,尸首与宋元吉、宋元德一起,葬于先帝寝陵——永安陵之外。收殓城墙上的一众反贼,妥善安葬。另外,将赫连闵之子赫连衣还给他父亲,让赫连、甄家离开长安,无召不得进京。”
“赫连衣就不杀了?”宋元杰有些不甘心。
张棨承道:“这孩子才情过人,在年轻的文人士子之中很有威望,他的诗、字、画作都深受追捧,更何况,他还是当初惩办典客署使臣被杀案的有功之臣。就算看在他的父亲和舅舅的面子上,也高抬贵手吧。陛下饶他一命,朝臣们只会认为赫连衣在朝堂上的狂悖之言都是虚妄,再不会深究了。”
好,有道理,非常有道理。宋元杰郁结的心胸终于打开,若不是面前还站着自己面色古井无波的老师,他怕是要笑出声来。既然有心和先帝走不同的道路,既然要塑造一个仁德的形象,倒不如就这样办,反正该死的人或者已经死了,或者即将要死,既然永远都不会活在世上,多一刀少一刀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这么办吧。
张棨承挪动着脚步走了,他的意愿已经达成。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着今天早些时候那个纯白色的身影和棱角分明的脸庞。他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和这件事有什么瓜葛,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了解那么多世人已经遗忘的秘辛,他更不知道对于已经没有灵魂的尸体,他难道还有办法起死回生不成?他那时何等坦然又何等坚定地拜托他这件事,像是在托付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