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容禀,儿臣自主理户部以来,一直都以国事为重,一心想为父皇分忧,不敢有它念。父皇也知道,眼下大乾各地都缺粮,北方遭灾的几个省份,辽东新近落籍的近十万人口,还有九边军粮和京师十三仓。”
“正因如此,儿臣最近的心思,一直都扑在如何筹措更多的粮食上面。昨晚周墨连夜到儿臣府上,说是漕粮被劫,一同带来的,还有河西务钞关提举的亲笔书信,儿臣心想,漕粮涉及国本,周墨又说的头头是道,还有相关人等的证词,一时竟信以为真,在未亲自查证之下,便也连夜准备了一道奏疏,准备今日朝会弹劾贾瑛。”
“可如今看来,竟是小人作祟,儿臣关心则乱,一时不察,中了奸计。至于周墨一案,儿臣并不知情,更未参与其中,请父皇明察。”
说罢,杨仪俯首拜下,大脑却在飞速的转动着,向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嘉德盯着自己的儿子,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才开口道:“这么说,此事与你毫无关系了?”
“在周墨一事上,儿臣不敢推脱,父皇信任儿臣,才将户部交到儿臣手中,是儿臣失职,没有及早发现周墨的狼子野心,辜负了父皇的信任,请父皇责罚。”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论他怎么推脱,都不可能将自己摘干净,既然如此,倒不如大方认错,以退为进。
周墨那边,自知难保,唯有自己能保下他的妻小,恐怕这会正等着自己派人去见他呢,在此之前,也不怕他会多说什么,至于其他人,并不知道内情,唯一可虑的,就是徐州知府袁茂林了,不过也远在百里之外,非眼下之急。
治下不严,是能力问题,可若一味推脱,那就是态度问题了。
“这就是你帮朕打理的户部?一个小小的户部你都管不好,将来让朕怎么放心将更重的担子交给你?”
知子莫若父,对于自己儿子的这些把戏,嘉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若不然,他也不会在立储之事上犹豫不决。
他不担心自己的儿子们争,可今日在朝堂之上,户部的事情,却是让他丢尽了脸面。
为君者,行的煌煌正道,而不是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此时的杨仪,满心都是嘉德口中那句“更重的担子”,至于那些带着训斥警告的话语,则被他抛在了一边。
“父皇果然还是心向我的。”杨仪心中暗喜道。
可接着又开始惶恐起来,担心这次的事情会不会降低了自己在父皇眼中的分量,又或者,对于他的说辞,父皇信了几分。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甘愿受罚,请父皇莫要动怒,保重龙体。”
“你是大乾的亲王,是朕寄予厚望的儿子,做事不能被臣子牵着鼻子走,看看你用的都是什么人!”嘉德又说道。
“回去把事情查清楚,看看那周墨到底贪了多少,做过几次这样的事,还有谁参与其中。”
“胆大包天,猖狂至极,连朕的漕粮都敢动歪心思。”
“严惩不贷!”
伴君如伴虎,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嘉德没有杀人,可即便如此,面对自己父皇身上的气势,杨仪感觉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不过,嘉德话,对他来说算是好消息,他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周墨一案,由谁主审。
“请父皇放心,儿臣定然秉公处置,绝不姑息。”
御座上的嘉德似有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算了。”
“此事发生在户部,你还是要避嫌的,好给百官,给天下一个交代。”
“戴权,召礼郡王回京,让他主审此案。”
“奴才领旨。”戴权躬身道。
杨仪心中一沉,却不敢反对他父皇做出的决定。
严华松与贾瑛并行走出宫门。
“剑走偏锋,险了些,若非袁茂林糊涂,危险的就是你了。”
两人有着一层师徒名分,贾瑛在兵部期间,师生相处融洽,攒下了不浅的交情,此时严华松忍不住提醒道。
“大人说的是,学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城外那么多灾民,就等着这批粮食救命呢,情急之下,学生也再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学生就是赌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将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即便没有通州仓库起火一事,谎言迟早也有被揭破的一天。”
不管怎么说,事情总都过去了,严华松也不想再此事上多费心思,转而问道: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眼下局势尚未明朗,你又年轻,只需多点耐心,将来这朝堂总有你一席之地,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老夫这半辈子,见过不少惊才艳艳之辈,与他们相比,不论是能力还是才情,老夫都相差甚远。可年过半百之后才发现,那些曾经让老夫望背的同僚,如今早已不知飘零在何方,反观像老夫这般平庸的,倒是官居二品,若足够幸运的话,还能想一想,百年之后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贾瑛明白,严华松所说的在青史上留下一笔的话,并非无的放矢。
论资排辈,嘉德一朝,除了几名阁臣,排也排到他了,且贾瑛知道,嘉德对严华松的观感并不差,而且其本人的履历上也没有什么半点,反而在他主政兵部期间,大乾接连的胜仗,重现盛世之象。
嘉德一朝,既是盛世,也是大争之世。
生在这样的年代,似严华松这般身居高位之人,注定不会平凡,这是大势使然。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句话,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上天,且眼前这位曾经的上官,可并非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平庸,反而比大多数人都有智慧。
只听严华松继续说道:“老夫能走到今日,是因为时时提醒自己,勿有非望,不尝侥幸,不恒生于得意,不见利而忘害,欲求存而必知其亡。为官做人,大抵如此而已。”
贾瑛停下脚步,目光之中带着诧异看向了身旁的严华松,没想到对方会与他说这些。
贾瑛之所以以冯恒石的门生自居,不是因为冯恒石对他有多少授业之恩,而是对方将他引入了官场,递给了他一块儿敲门砖。
而如今,严华松方才所说的那些,却是将自己为官的道理,毫无藏私的教给了他。
与严华松相处,他虽一直自称学生,可此学生,非比学生。而对方,也只是与他维系着一层表面的师生名分罢了,关系不远不近。
不过今日之后,他恐怕又要多一位恩师了,是师徒,而非师生。
“学生拜谢老师教诲。”宫城之外,贾瑛郑重躬身一礼。
权势最是容易让人迷失,严华松说的这些道理,看似简单,可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未必能看得透,十年寒窗苦,换得一朝放荡满乾京,如无一人从旁点醒,谁会愿意从这片繁华与锦绣中抽身。
不管贾瑛心中是如何的打算,这份恩情,是要承的。
严华松也同样停下脚步,呵呵一笑,摆摆手道:“人老了,话也多了,你不要嫌我多事就好。”
这时,严府的仆役抬着轿子走了过来,严华松低身入轿,轿帘落下之际,有传出一句话道:
“望自珍重吧,起轿,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