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的荆棘墙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院内,除了笔落宣纸的沙沙之音,针落可闻。院外,朝堂喧嚣的风声从未停止。
京城。
连着几日的丧事总算过去,该哭的哭过,该累的累过,有人为求而不得叹惜扼腕,有人觉得这是一种彼此的解脱。
贾母最是见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人老了总爱回忆往事,这府里少一个人就减一分热闹,虽说有东西之隔,但平日里两个媳妇儿没少来她跟前孝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何必论那么清楚,她没到老糊涂的地步,但总喜欢糊涂,大概是事情经历的多了,便成了如此。可卿之故,老人怕是有些日子缓不过心气儿来了。
“影孤怜夜永,永夜怜孤影。楼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楼。”
每个人的感情触发点是不一样的,但大抵都是一种离愁。
府里的几个姑娘,算是人生头一遭经历生死分别,经这一次方才恍然,原来世事无常总在身边耳畔。
黛玉是知晓内情的,但最难的便是演一场人生大戏,明知是假死一场,但看着落泪颓悲的众人依旧难免被感染,毕竟可卿这个名字再也无法出现在园子里了,即将及笄的姑娘心中有了秘密,这也算是一种成长。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寿客残霞飘香榭,紫薇倾败泽芳庭。
闺中女儿惜秋至,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西风骤来冰雨急,垂柳枫杨难再续;
杨柳明春依旧笑,闺中故人无痕觅。
八月秋明露压巢,南飞群雁最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物是人非巢也倾。
今人已随秋花去,来春花开与谁共;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愁落空枝结玉珠。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夏半恼秋。
夏去秋来添愁绪,盛筵总有去散时。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他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以死遁空去,侬葬花冢吟相送。
寄语红颜重开盛,向风再做艳阳人。
待春枝头焕新芽,他年花前树下逢。”
若贾瑛听来,葬花吟似乎变了意味,从哀己变为哀人。但人,依旧是那个极易感怀,秋悲春愁的林姑娘。
或在黛玉看来,分别虽看不到期限,但于可卿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种新生。
“呜呜!”
“啊!”
一阵凄婉的哭声忽然从假山的背后传来,黛玉被惊的回神,绕过去一看,原来是宝玉独自一人在园子里,不知何时走到了此处,闻得黛玉吟花,他本就是女子一般爱哭鼻子的,没的又是可卿这等女子,内腑只觉如针扎锥刺一般,一时大哭了起来。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黛玉问道。
宝玉带着哭腔反问道:“好端端的,你又为何吟这么悲凉的诗来?可卿走了,这世上又少了一个干净的人儿,岂不悲哉。”
“都似你这般,还能把人哭回来不成?当心再叫人看到了笑话。”
黛玉心知必是听到了自己方才的独吟,又激起了他的痴怔,想着岔开话题,却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到底不比刚来府里那会儿,随说什么都可。
正此时,却听有人朝着这边走来,一遍唤道:“宝二爷,宝二爷。”
宝玉忙抹了泪水,匆匆站了起来,两人回望,只见袭人和晴雯正四下打望找人,黛玉开口道:“在这边。”
“林姑娘也在。”袭人先同黛玉打了招呼,才看向宝玉道:“可让我们好找。”
袭人一心都扑在宝玉身上,又熟知他的性子,只怕可卿的死,又让他不开心,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来,这才同晴雯出来寻人。
“我又不会丢,找我做什么。”似是不想自己的尴尬被两人看破,又或许心境低沉,宝玉回了一句,扭头就走。
袭人不露尴尬的看了黛玉一眼,才忙追了上去道:“有正事。”
“东府刚传过话来,说城外玄真观里修行的大老爷昨晚羽化了,老爷让二爷赶紧过去呢。”
“谁?”宝玉怔怔一愣。
“东府的敬老爷,说是三更天的时候没得,这会儿才传回府里来,东府的珍大爷和小蓉大爷已经出城去了,老爷让二爷过去帮忙理丧呢。”
“这是怎么了。”宝玉低声呢喃一句,转身往东府而去。
黛玉闻言也是一愣,可卿的事情是贾瑛提前告诉过他的,可贾敬
贾敬是真的死了.不,依贴身道童转述贾敬生前的话来说,是外丹得道,羽化飞天。
宁国府接连没了两个主子的事情,也传遍了京中的高门显贵,这一下就经不住让人议论些什么。
礼王府。
杨佋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正与南怀恩论棋的穆鸿。
“舅舅,贾敬死了。”
穆鸿伸出的手臂微微一颤,“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喘咳。
“舅舅。”杨佋赶忙上前,帮穆鸿轻推着后背。
南怀恩端来了茶杯:“恩侯.”
“去把刘大夫请来。”杨仪道。
“不,不必了。”穆鸿颤歪着摆手说道:“老毛病了,不用大惊小怪。”
用手帕接住了嘴里咳出的血痰,穆鸿缓缓开口道:“老夫小看贾瑛了,也小看了贾敬。这叔侄俩一个比一个心狠,一个不惜逼死了自己的长辈,一个甘愿用自己的命为后辈铺路。”
“论及生死.老夫比不上贾敬看的透彻,蝼蚁尚且贪生.”
“舅舅的意思.是贾瑛逼死了贾敬?”
穆鸿冷笑一声道:“他比老夫还要年轻十多岁,当年他能看透世俗,抛开富贵不要,去修那劳什子的道,这点就比大多数人要看的透彻,无灾无病,心结不饶,是个能活高寿的。”
“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宁国府的门楣了,生生把儿子孙子养成了不成器的,当年贾敇南下时,我就猜出了他们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贾敇死的早,却留下这么个厉害的儿子回来。”
“如今更是重开一府,不沾前因,累立功勋,哪怕有一天宁荣二府败落了,怕也难牵扯到原本的靖宁伯府。可惜他贪心不足,非要往高了爬,一个不第袭的伯爵,皇帝或可用来宣扬仁德善恩。可一个科第出身的靖宁侯就不同了,尤其是皇家的事乱糟糟,贾瑛又如此年轻。”
“想要得到重用,就得付出代价,不然皇帝岂能放心?贾秦氏一死,算是同义忠一脉做了切割,可切的还不够干净,贾敬一死,过往一切算是彻底了断,今后的贾家只在贾瑛一人而已。”
杨佋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还真是贾瑛逼死了贾敬,不管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
只听穆鸿又说道:“如我所料不差,贾敬应是服食丹汞而亡吧。”
“贾家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外丹得道。”
“外丹,呵。”穆鸿嗤声一笑,当日初次见面时,贾敬提起过炼丹之事。
“舅舅可知,外头如今怎么传?”
“说是贾瑛夺了长房的福泽,有得必有失。”杨佋冷笑道:“就不知道贾珍听了会怎么想。”
穆鸿看向杨佋道:“你又有什么想法?”
杨佋道:“咱们不妨添把火,让这传言烧的更盛一些,贾珍的性子就算再废,心思再宽,迟早也得被硌出个窟窿来。”
穆鸿看了眼杨佋,心中无奈一声叹息,嘉德自己持身不正,教出来的儿子也难成大器。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打击杨佋,只是说道:“你对贾秦氏的死不甘心?”
“舅舅说过,是为了报仇。”
“就算你认她,可她未必就会认你,何况她早已嫁做了人妇。你将来是要执掌大位的,岂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左右了你的情绪。这一点,你真应该向当今的皇帝好好学学,他是真正的雄主,为了获得义忠的信任,不惜将自己最爱的女人先给对方。为了掌握先帝的举动,不惜冒险与宫中的妃子通奸。”
“你唉,罢了,知你不会甘心,你既然想做那就去做吧,但你的路,阴谋诡计只是小道,通天坦途依旧在朝堂,莫要因此而落了下乘。”
“外甥知道了。”杨佋点头道。
“杨仪如何了?”穆鸿又问道。
“父皇下旨圈禁,并未见他,只是看样子似乎也不会赐死,但不论如何,他这辈子是完了。”
穆鸿摇了摇头道:“打蛇不死顺棍上,皇帝只是当前不愿意见到他,难保今后不会,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我们在他身上使的手段太多了,不能让皇帝见到他。”
“你不是救下一个延祺宫的太监吗,把鄂妃的事情放出来吧。”
“还有,留守的京营伤亡不小,朝廷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重组京营的,这个机会你要把我住,辽东那两万私兵没就没了,终究是见不得光,没什么好可惜的,但你在京城不能没有自己的势力。”
杨佋皱眉道:“可父皇因为杨仪的事情,似乎隐隐对我也有些忌惮,只怕很难插手。”
“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明白的,在许多官员眼中,杨仪杨俟一死,你就是最有优势的那个,不要直接出面干预,派人打听打听京营都统的人选都有谁,从他们身上下功夫吧。勋贵那边就不用上心了,格外关注一下皇帝信任的那几个。”
“外甥明白。”
“车驾也该进京了,故人的丧礼,老夫总不好缺席的。”
才刚刚散去的勋贵们没隔两日便有一次在贾府齐聚,就连上次只派了儿子前来的蓝田玉都亲自赶来了,贾敬,宁国府的上一代主人,其身后哀荣自非一个孙辈媳妇儿可比。
看着再次挂起白丧的宁国府,就连牛继宗蓝田玉柳芳几个也不免聚在一块儿八卦起来。
“唉,短短几日,一连没了两个。”
“谁说不是,如今外面都在传什么靖宁侯的福泽太盛,夺了长房的气运,恐多妨亲”
“据传是一个游方道士给的批语,也不知准不准。”
“八成如此,听说那道士是陈抟老祖的第三十六代嫡传,道理高深,少有的世外之人。”
“我怎么听说,那道士的批语是什么鳞蟒化蛟之象.”
“哎,这等话也敢乱说!今后还是留神着点,看谁在背后嚼舌,勋贵可经不起再折腾一次了。”年长些的柳芳说道。
“是极是极。”众人纷纷点头,不再多言。
牛继宗又看向蓝田玉柳芳等人说道:“听说岑平南亲自去了一趟蓟州,想要讨回那批军马,却空手而归。”
马尚德道:“如此看来,这个宋律还是可以一用的。”
众人纷纷点头。
“内阁那边传出风来,说朝廷要另择派驻辽东的大军,似乎有意从宣府抽调,平添一处变故啊。”
“不能再等了,得赶紧催促内阁把事情定下来,不如咱们联本保举?”
蓝田玉摇了摇头道:“那样做,只怕反倒会事与愿违,咱们不能轻易出面了。”
“那怎么办?”
蓝田玉看向水溶道:“王爷,北王府与首辅杨景有些旧交,可否从他那里入手。”
众人听吧,眼神一亮。
虽说杨景被人称作“泥塑首辅”,可在场无人会简单到认为这位真个与世无争,不过是形势不怠罢了。
水溶道:“倒是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