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庭唰地将糖收了,藏到身后,对桌子努了努嘴,“想吃糖,那里有的是,但是,你要答应我,先把药乖乖喝了。”
凤乘鸾一骨碌翻身坐起,警惕如小兽,看看桌上的瓷炉,再看看他,“什么药?”
阮君庭牵过她一绺发丝,在手指上把玩,神情故作轻松,略略俯身哄她,“喝了,就再也不会将我忘了的药。”
叮!凤乘鸾心头一动。
刚才在澡堂子里,有个贼婆说,她几年前被抢上山来时,她男人就给她灌了一碗药,说喝了便再也忘不了他,然后,她那晚就是他的人了。
凤乘鸾的脸,唰地全红了,莫名有些兴奋。
那贼婆说起当年的悲惨经历,却一脸幸福的模样,犹在眼前!
“哦,就这么简单?”她羞答答地道,还偷眼瞄了眼阮君庭。
不管多少次心智回到十岁那年,也不管忘了他多少次,她只要看他一眼,那魂儿,便没了。
阮君庭本还发愁,这药这么苦,该怎么哄他的乖乖。
此时见她并不抗拒,连忙转身去取药,回身这几步路,又小心用瓷勺轻轻调和,替她吹了吹,“有些热,还有些苦,不过不要怕,一口气喝完,就有糖吃。”
凤乘鸾盯着眼前黑糊糊的药,“我若喝了这药,你可会对我好?”
“好,一直对你好。”
“不准欺负我哦。”她望着他的眼,全是一片天真。
阮君庭的脸庞,在床帐阴影下,如一尊完美的神像,“以后,你我之间,只有你欺负我,我永远不会欺负你。”
说完,心头有些突突地跳。
等她心智恢复清明了,他还有件重要的事,要跟她坦白。
阮君庭强行整理了一下脸部肌肉,让自己显得轻松些。
他的紧张,凤乘鸾并未发觉,她还在纠结澡堂子里贼婆们绘声绘色比划的“招式”,低头抿了抿嘴,声音极低,“内个……,还有……,等会儿,你能不能抱着我?我……,有点怕……”
“好啊!我会一直抱着你。”阮君庭不假思索,“第一次会比较辛苦,以后就好了。”
他不知待会儿两种猛药相冲,到底会让凤姮遭受怎样的折磨,心中始终有一丝难以压抑的紧张。
第一次会比较辛苦啊,我知道了。
凤乘鸾低着头,红着脸,便接过小瓷碗,仰头一饮而尽。
之后……
苦得,哇地一声哭了!
她舌头伸得老长,蹭的窜起来在床上跳,“啊啊啊啊!苦死了!糖糖糖糖!啊啊啊啊……!”
阮君庭只准备好了该如何按住她,免得她伤己伤人,却忘了此刻的凤乘鸾还是个孩子!
“哦!糖!糖在这!”他慌忙将琉璃糖递上,又跪坐到床上,手忙脚乱将满床乱蹦的人拦腰掐住,捞回怀中抱住,手里小心替她顺着背,一下又一下,温声哄她,“乖,乖乖!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
凤乘鸾跪在床上,给他抱着,将头搭在阮君庭的肩头,嘴里咔嚓咔嚓嚼着琉璃糖,早就不觉得苦了,却赖着撒娇,不下来。
“他们都说我脑子不正常,可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阮君庭轻抚她背后柔软的青丝,“你没有不正常,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的。”
“那要是好不了了呢?”凤乘鸾又啊呜一口,咬掉一大块糖。
“若是好不了,你我便这样过一辈子。”阮君庭将脸庞轻轻抵在她还有些湿漉漉的头上。
他好不容易才得了她,就算是到死,也绝对绝对不会再放手。
“可我娘说,我一犯病就把你忘了啊。”
“呵呵,不要紧,你见了我便喜欢我,这样就很好。”
凤乘鸾撇了撇嘴,在他肩头嗤了一声,“自作多情!下次肯定不喜欢你了!”
她一身的孩子气,惹得阮君庭哑然失笑,手掌揉着她的头顶,“若是下次不喜欢我了,我便追到你喜欢为止,好不好?”
“好……”,凤乘鸾心口一阵莫名的气血上涌,又强行压了回去,在他肩头勉强笑了笑,“一言为定。”
阮君庭感受到她身子轻轻一颤,知道该是药效发作了,不动声色地双臂将人向怀中紧了紧,“好,一言为定!”
隔壁木楼中,凤于归夫妇坐立不安地竖着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
屋里不止他们俩,凤川明,西门错,李白,秋雨影等都在。
今晚第一次用药,非同小可,凤乘鸾若是熬不过去,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尚是未知之数。
阮君庭说,这件事不宜太多人在场,以免凤姮更加烦躁,他们也只好在隔壁等着。
楼外楼下,五名锦鳞卫也已全副武装,严阵以待,若是里面的凤家小姐突然失控,冲了出来,他们便要不计一切代价将人给抓回来。
那一头的甜言蜜语,全都清清楚楚飘进众人耳中,凤于归闷哼了一声,“花言巧语!”
龙幼微白了他一眼,心里暗骂,老娘这辈子都没从你这里听过这种!
西门错坦诚地贴着墙板听。
众人正各有所思,猛然间,隔壁传来阮君庭一声闷哼,接着便是凤乘鸾凄厉的狂嚎!
接着,便传来两人动手的声音,顷刻间,桌椅掀翻、窗棂撞破,阮君庭一声吼:“截住她!”
所有人呼啦啦几乎同一时间从小楼中冲了出去。
月下,凤乘鸾一道身影如闪电般,眨眼功夫就蹿出了寨子。
“啊——!”
山林间,凤乘鸾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惊飞了半座葫芦山中的宿鸟!
接下来,整个山头,除了恍如人魔的惨烈嘶吼外,就再没无旁的声息了。
轰!
一株数人合抱的老树,被一拳打下,那树干一下剧烈的摇晃,之后从底部发出木头碎裂之声。
老树,隆隆倒下,连带着压倒无数草木,本就被吓得匍匐在林中的鸟兽,立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惊叫着四下逃窜。
“啊——!”凤乘鸾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被体内两种狂暴药物支配,满腔极度暴躁的痛苦无处发泄。
“凤姮。”树干倒地那一刻,阮君庭的身形稳稳落下。
他的后肩,鲜血染了猩红的衣裳,夜色中,无法分辨,只见得从肩头到手腕的衣料,已经全部被血湿透而贴裹在了手臂上。
她将那没吃完的琉璃糖签子,一整个扎进他的后背,几乎刺了个对穿!
“你去死——!啊——!”凤乘鸾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如迸发出火焰。
她痛苦地捶着剧痛欲裂的头,撕扯自己心口,不知该去哪里,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妨碍了她,便骤然飞扑了过去,凌空右手变爪,直摘阮君庭心窝!
这一招,无比凌厉狠辣,迅如闪电,可阮君庭却并不避开,只是身形稍错,抬手轻轻一拨,挡开她这一击,之后,迎面而上,张开双臂,将凤乘鸾整个人牢牢抱进怀中。
两股极大的力量对冲,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同时重重跪地!
轰!
周遭草木被强大的劲风尽数摧折!
“啊——!放开我——!啊——!我杀了你——!”凤乘鸾如落入锁套的野兽,疯狂而盲目地挣扎。
“凤姮,是我!是我……!是我……”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开她,否则,她神志混沌中,只会自残自伤,甚至弄死自己!
“我杀了你——!杀光!杀光!全都杀光!啊——!”
凤乘鸾竭力想要挣脱,可整个人却被阮君庭牢牢锁住,两个人就像是两株生了根的连理树,死死纠缠在一起,无论她怎么疯狂地嘶吼,拼命,都无法逃脱开去!
嗤——!
长长一声指甲划破血肉的声音!
她的十根手指,在他脊背上深深划过,便是十道深深血痕!
阮君庭一声不吭,反而将她抱得更紧,紧得仿佛要与她血脉相融!
他撤去护身罡气,任由她的指甲在脊背上疯狂肆虐,十道,百道血痕,直到血肉模糊!
“凤姮,不怕,很快就过去了,很快就过去了……”
“放开我——!我杀了你——!呜——!”
她一口咬在他肩头,将所有怒吼和咒骂都化作野兽般的呜呜声,将她的眼泪,他的血,全都吞噬下去!
如此,生生捱了半个时辰,凤乘鸾的力气消耗了大半,不再剧烈挣扎,可痛苦却依然没有减少半分。
她的脸颊,枕在阮君庭肩头,好累,好痛苦,“杀了我吧,求你……,我好痛苦,你杀了我啊……”
阮君庭抬头,对面树林的阴影里,立着凤于归众人。
龙幼微已经暗暗不知抹了多少泪,却只能看着女儿受尽折磨,什么忙都帮不上。
阮君庭与她同跪在地,用手托起她的后脑,将人紧紧按在怀中,“凤姮,你乖,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我还要带你去神山的那一边,我们还会有孩子,好多好多的孩子……”
“好多孩子……”,凤乘鸾越来越衰弱,只有身子随着体内药力带来的痛苦,而本能地偶尔抽搐几下。
她身子软了下去,窝进他怀中,艰难抬眼,目光涣散如弥留之人,“你不会放弃我……?”
“不会。”头顶上,是阮君庭坚定的声音。
“可是……,我……伤了你了,我……”她努力向抬起手,去摸他肩头的伤口,却奈何只有指尖动了动。
“玉郎……”她眼中的光,渐渐汇聚,之后,安稳在他怀中合上眼帘。
她记得他了!
她终于记起他了!
她熬过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阮君庭如获至宝般将绵软的人抱在怀中,仰天心痛狂笑,笑声响彻整个山林,再次惊飞了无数宿鸟,也唤醒了东方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