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最终这个意见还会被更多的意见推翻,不是吗?”赫米阿斯依然不解,“这种无穷推进怎么能说是探究真理的唯一途径呢?”
他的疑惑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柏拉图的讲堂并未开设在圣林或者教室,而是在他自己的房间。当听课的学生走到屋门时,不少人产生了和赫米阿斯一样的疑惑:“这么小的房间,怎么可能容纳我们所有人呢?”
“推开门走进去就可以了。”负责引导大家的色诺克拉底也出现在了门廊上,“进门之后一直向前。”他对着每一个来听课的学生说道,对于大家的疑惑却毫不理会。
亚里士多德跟着众人走到门前,他看到走在前面的阿里斯塔推开门时愣了一下,随即兴奋地向前跑去。亚里士多德也把手放在了门上,略一用力。那扇木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当他抬头看向门内的时候,他仿佛再次进入了希波克拉底的密室。门内有一条狭窄的走廊,而走廊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圆厅。圆厅正中是一张讲台,而四周是一层一层的台阶。学生们随意地坐在台阶上,仿佛在观赏戏剧,或者是在旁听法庭的审判。
亚里士多德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构造空间”。从面积上看,这间圆厅要比柏拉图的房间大上几倍,这说明,他们走进的并非是柏拉图的卧室,而是他构造出的一片天地。在这里,柏拉图是真正的主人。
他还在向前走着,忽然看到阿里斯塔在向他招手,“亚里士多德,快过来,我占到了好位置!”他一边斜倚在座位上,一片招呼着自己的朋友们。
等到他们坐在一起,阿里斯塔仍然难掩兴奋的神情,“嘿,亲爱的朋友,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内传学说!”
“你在说什么呢?”赫米阿斯拉着他的衣袖,“我可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那是因为你和学园的人交流不多。”阿里斯塔满面红光,“要知道,每一个在学园经过第四年辩证法课程的人都会骄傲地吹嘘,自己获得了接触柏拉图内传学说的机会。我以前还觉得不以为然,但现在我明白了,所谓的‘内传’是真的与外界隔绝的!”
“你说的‘内传’是指在柏拉图自己制造的空间中传授的知识?”亚里士多德想了想,点头说道,“相对于雅典大众可以在集市上听到的对话,这样的授课确实是私密的,而且不经主人允许,我们根本无法进入。”
“说的对啊!”阿里斯塔一拍大腿,“想想看,在这个空间中,没有人可以向外界传送任何信息,外界的人也无法感知到里面发生的事情。除了经过主人,也就是柏拉图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入或者离开。”
“这里甚至连一支笔和一张纸都没有。”赫米阿斯看着四周说,“我们也不能带着自己的工具进行记录,这实在是太考验我们的记忆了。”
“知识就是回忆。”亚里士多德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也许,不仅仅是灵魂中已经保存的知识需要回忆,而是学习本身就是一个唤起记忆的过程。”
“哈哈,你说的有趣,我愿意相信这才是柏拉图如此安排的目的。”阿里斯塔正在议论,突然看到柏拉图出现在了讲台正中,于是他连忙咽下了下面的话。
学生们瞬间一片沉寂。他们看到柏拉图站在圆形的讲坛上,似乎一直就站在那里。他依旧面带微笑,用惯常那种平缓而和煦的语调说道:
“课程开始。”
所有的学生都竖起了耳朵,因为不允许用文字记录,学生们只好努力听清柏拉图说的每一个字。
“什么是辩证法(dialektikos)呢?”柏拉图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学生的耳中。
“你们在对话中可能已经感受过辩证法的样子,但你们是否思考过它的含义呢?”
“辩证法,很显然,它来自‘交谈’(dialectos),而后者对应的动词是dialego。对于这个词我们并不陌生,它仅仅来自dia与lego的复合,而lego就是逻各斯(logos)的动词形式,说话。”
“dia在作为词缀时表示‘二’,如此,这两个词结合起来,便是二人交谈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讲,辩证法,就是对话。”
“然而,如果我们将lego做进一步的理解,那又会如何呢?它让我们思考逻各斯的含义。对这个词,我相信你们并不陌生,它可以表示言谈、表示比例,表示法则或者理性。”
“而dia这个词你们大概就不会深究了,因为它太过普通。但让我们思考几个与它相关的单词,就会发现,dia表示‘二’其实是一种引申,它的本义是分开。”
“区分,是我们认识的开始。”柏拉图的声音在大厅中环绕,“将一者与另一者区别开来,才能让我们获得对于它们的知识。如果混沌一团,那就是最原初的状态,开俄斯(Chaos)。在此时,我们根本不可能获得知识。”
“dia就代表着这样一种分割,因为区分,一变成了二。而当它与逻各斯相联系,你们又会想到什么呢?”
“两个人,或者双方进行交谈,这是最直接的意思。进而,我们可以说它代指双方说出的话。再进一步,那就是双方展示的法则或理性。在此时,我们就不仅仅是在研究语言,那是修辞家更喜欢的事情,而是语言背后的思想。”
“而更进一步的是什么呢?”柏拉图停顿了一刻,似乎在给学生们思考的时间,“对话不一定是两个人才能进行的,或者说,我们自己也可以将自己的理性区分开来,这时,我们一个人就充当了两个角色。”
“这时候,我们就在进行辩证地思。我们不仅仅可以发出一种逻各斯,而且可以发出两种,同时,我们在这两种思想之中再次进行分割,它又成为一种新的逻各斯。”
“智术师或者自然学家会将这种构造称为二分法。”柏拉图说道,“但这仅仅是一种方式,而非目的。”
“我们的目的并不是使用这种分割去把我们周围的一切填充进我们思想的构造——有时那会造成可笑的后果。我们的目的总是自身,正如那句格言:认识你自己。”
“所以,今天我将向你们展示辩证法的运用,它所作用的对象是我们的逻各斯。而由此产生的一切将会成为智术的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