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响终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珠子,有些心虚地问道,你想咋办哦,要让我替王工背黑锅么。
木琴气道,咋是你替王工背黑锅呢?是王工替你掰扯糊涂账呐,厂里已经决定了,凡用于镇、工作区来人招待的费用,可以入账报销,但下不为例,今后,谁还要不按制度办事,私自作主招待,就由谁人自个儿负责,把王工的生活费用,按早就商议定了的标准,从这些费用中剔除,剩余的部分,就由经办人承担,打酒的,就是要跟提瓶的要钱,这是老辈人留下来的规矩,谁也破不得。
茂响真正地急了,脑门儿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一下子跳起来,瞪着红眼珠子叫道,凭啥叫我负责呀,我为了咱厂子没白天带黑夜地做这儿干哪儿的,没要辛苦钱也就罢哩,咋还要往里贴钱呢?这个理,到哪儿能讲得通哦。
木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她斩钉截铁地回道,就这样处理了,既是对你负责,也是对咱厂子今后更好地发展负责,更是要给全村人一个交代,要是厂里的人全都学了你的做法,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厂子不用市场挤兑,自己也就要关门倒闭了。
茂响愤怒了,他张牙舞爪地朝着木琴瞪眼、撒泼、发狠、辩白,所有能派上用场的嘴脸和手段全使了出来,就差撸胳膊挽袖子地上前动手了,木琴反倒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管茂响发出怎样地吵嚷声,弄出怎样地动静来,就是不闻不问,任由他闹去,此时,厂区内就有不少人放下了手中活计,探头探脑地朝办公室张望,竖起一只只耳朵根子,探听屋里的动静,猜测着木琴与小叔子茂响之间的这场“饥荒”,会是个怎样地了局,
屋内,茂响似乎累了,腔调不再高昂,动作不再激烈,神情不再狰狞,气势不再强硬了,木琴依旧不理不睬,摆出一副任你吵任你跳的牌谱来。
振富待茂响吵累了,闹够了,才站起身来,对木琴道,你看,念在茂响虽是做事粗了些,也是一心一意为厂子谋发展,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嘛,是不是先放他一马,惊醒惊醒,他下次也就不敢这么做了呢?
木琴惊讶道,大叔,你咋也讲这样的话呢?这样严重的事处理不好,咱往后还咋管理厂子呀,还咋样叫村人服气哦,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你咋也不懂了呢?
木琴的话,说得振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原想趁这个机会做回好人,两下里都搭个桥,顺坡下驴地也就过去了,谁成想,自己反倒弄了个大没脸,他也如茂响刚进屋时那般尴尬样儿,坐不是,站也不是,脸面上没光没彩的。
还是公章机灵,他站起来,拥住茂响道,叔,还是回去吧!这样激动,也解决不了问题,有啥想不开的,等冷静了再讲,老在这儿闹腾,影响多不好,是不是哦,边说着,边把茂响往屋外劝让。
此时,茂响也没有了脾气,他知道,如此吵闹下来,不仅没个结果,恐怕还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更僵,他就借着公章的意思,往屋外挪去。
茂响前脚刚跨出门槛,身后又传来木琴冷冷的声音,说,还有件事正式通知你,厂里已经着手精简人员,撤消一些虚职,从明儿开始,你不用再在办公室里上班了,就到车间去干主任,带班上工。
顿时,茂响觉得脑门儿上“嗡”地一声,先前还保留住的那点儿理智和清醒,一下子烟消云散,脑袋里变得空茫一片,不知如何应对了,他有心转过身来反驳上一阵子,又不知从哪儿讲起,不反驳,又觉得不甘心,好在有公章半拥半推地助着他,才算挪得动自己沉重的步子,他勉强扭过头来,当着车间门窗里半隐半露的一个个黑脑壳儿,朝着屋内嚷道,你也别把事体做绝哩,有后悔的那一天呀,就这么强撑硬挨着,在一道道或惊讶或疑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茂响艰难地步出了厂区,朝自家院落一步步挪去。
这个时候,正是杏花村漫山遍野的杏果退青泛黄时节,累累的杏果,拥挤在一树树枝桠间,犹如鼓鼓的麦粒子,被尽可能地放大了十几倍,几十倍,甚或百倍,附着在粗细不均高矮不一的枝杈梢头上,向人展示着丰硕的果实和肥胖的模样。
树林间时不时地闪现着只穿裤衩的小崽子们身影,他们在忙着选摘零星儿熟透了的杏果,既往嘴巴里塞,还要尽可能多地捧满脏兮兮的小手掌,嘴巴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因杏果酸涩的青味儿而引发出的胃里酸水,掺合了灰尘,顺着下巴流淌到前胸肚皮上,又被不时地风干着,便在嘴巴和肚皮上留下了一片灰黑的印迹,像一幅幅退色了的地图画册,就连掉挂在胯骨上花里胡哨的裤衩上,也是沾满了这种赃迹,一到吃饭的时辰,恐怕他们都要空瘪着小肚皮,望着满桌的饭菜干瞪眼,却无法吞咽下一口,同时,他们还得无奈地咽一肚子大人们嘴巴里呼出的臭烘烘的凉气。
这个季节,是娃崽儿们享受口福的时节,也是他们挨饿的时节,是他们自作自受的时节,更是他们放纵贪食的时节,有快乐,有愁苦,更多的是满足,
那一刻,杏仔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心里莫名其妙地“咯噔”了几下,脸面温热潮红了好一阵子,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赶巧被人逮了个正着,人赃俱祸,辩驳不得,即使怎样开脱自己,似乎也洗刷不净浑身沾满的污垢,他替爹茂响难堪,为没人替他讲说一句好话而难受。
杏仔怎么也没有想到,茂响会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更没想到,木琴会这么毫不留情地整治茂响,他因茂响做事如此拙劣而感到羞辱和难过,为木琴下手如此绝情而感到震惊和怅然,他默默地坐在墙角里,用手支着下巴,垂下眼皮盯看着屋地,像一个物件一样一动不动,要不是身体随着呼吸还在有节奏地微微起伏着,叫人以为墙角蹲坐着的就是一只粮食口袋或缸罐之类的器皿,他一心想逃离这间屋子,随便隐身于户外幽暗夜色里的哪个角落里,或是恨不得眼前的地面上裂出个大窟窿来,让自己悄无声息地钻进去,就此消失了事,他不敢弄出一丝儿的动静来,怕引起屋里人注意,那将是多么难堪的场面。
柱儿还在跟木琴拉扯店里赊欠的事体,他一个劲儿地求道,大娘,你也别跟叔治气哩,店里赊欠的那点儿东西,不用叫厂里报销,也用不着叫叔承担,我给一笔勾了,就算平了帐,今后,都注意着点儿,不会再犯错了呢?
木琴道,好柱儿,我知你的心思,也知你的用意,可这是一码归一码的事体,怎能说没就没了呢?这事,你就别插嘴了,定下的事,不能说改就改的,说罢,她不客气地撵柱儿回店去。
柱儿知道劝说无益,便无可奈何地走了。
望着柱儿的背影,福生对木琴道,你做事是不是也太不知远近哩,茂响毕竟是咱的亲弟呀,就算有错,狠狠地教训上一顿,挡挡外人的耳目也就罢了,咋还处理得这样重呀,他就算是多沾了点儿便宜,也没便宜了别家,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木琴哭笑不得地回道,你怎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吔,全厂上下,全村老少,都一个个地盯看着这事咋处理呐,我要不彻底地处理好这件事,堵死这个窟窿,别人还以为有了便宜不占白不占,都要起了这个心思,存了这么个想法,这个厂子早晚得毁在自家人手里,谁也别想再拿工资分红利了。
福生还想再替茂响分辩什么?叫木琴一句话给噎了回去,她说道,你也别再烦我了,咱可是有言在先的,家里的事体,你作主儿,外面的工作,我说了算,这可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哦,说罢,不再搭理他,转身出了院子。
福生被堵得哑口无言,寻思了半天,也没话可说,他一边收拾着锅碗瓢盆,一边轻声地叹气,嘴里还不停地数落着茂响,嫌他咋就这样贪小爱财呢?不是自家给自家找难看嘛。
趁着这个机会,杏仔偷偷地溜出了院落,他站在院外,狠狠地吸了几口气,憋闷的心情才算痛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