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半夏掀开帘子,“殿下,上官女史过来了,陛下要召见您。”
她说话时看着裴英娘,女皇要见太子妃。
李旦神色一黯,然后微微笑了一下,握紧裴英娘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裴英娘嗯一声,没有阻止他。
她偷偷溜到洛阳以后,先在李令月的公主府里待了一阵时日,等到一切布置得差不多了,才出现在李旦面前。
出乎她的意料,李旦并没有很生气。
他先是惊愕,然后沉默,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猛地抱住她。
裴英娘反而被吓坏了,她想象了很多种李旦怎么向她兴师问罪的场景,其中甚至有让她羞得面红耳赤的情景……唯独没有料到,李旦会一言不发地抱着她。
他抱了太久,以至于裴英娘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她挣开李旦的怀抱,决定先发制人,抢先告状,好占据道德高地。她冷哼一声,凶巴巴道:“阿兄,你说过三个月就能回梁山,你失约了,所以我才……”
李旦昂着下巴不看她,也不答她的话。
裴英娘心中暗生疑窦,眼珠转来转去,双手往上捧住李旦的脸,强行把他扭过来对着自己。
不管他生没生气,必须看着她说话!
李旦没有挣扎,垂眸看着她,双眸清亮,深情似海。
裴英娘怔住了。
李旦眼圈微红……他刚才哭了?
从小到大,她见过愤怒的李旦,冷漠的李旦,微笑的李旦,温和的李旦……唯独没有看他哭过。
阿兄高大稳重,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长,他怎么能哭呢?
她手足无措,心里泛起阵阵酸意,接着是呛人的辛辣,“阿兄,我错了。”
李旦摇摇头,把她按进怀里,双手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发顶,“英娘……”
声音沉重而又渺远,明明在她耳畔回旋盘绕,听起来却像远在天边,带着无限的惆怅和沉痛。
直到最后,李旦没有说他为什么会流泪。
不知道为什么,裴英娘没敢继续追问。
自那以后,李旦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对她越来越放纵了,由着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宠溺到了盲目的地步。
连杨知恩都看不下去,背地里偷偷嘀咕,幸好娘子不是妲己、妺喜之流。
还有一点,在上阳宫时,裴英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李旦议事的七宝阁也能随便进出。但是只要她踏出宫门一步,或者女皇想要召见她,李旦一定会紧紧跟着,甚至寸步不离。
就好像她离开以后,再也不回去了似的。
这一次也是如此。
他们乘车离开上阳宫,顺着皇城西边的长街进入宫城。
一路上宫婢、内侍看到他们,恭敬行礼。
李旦仍然是皇太子。
裴英娘已经习惯太子妃这个新身份了。
民间老百姓念旧,坚持称呼她为永安公主,她“死而复生”,声望更上一层楼,女皇身边的人觉得她有神佛庇佑,轻易不敢怠慢她。
这个时代的人对鬼神之事心怀敬畏,如果她是男子,朝廷早就封她当国师,利用她装神弄鬼招揽人心。
今天是初九,女皇只接见三省高官,正是用午膳的光景,女皇赐食,留大臣们吃饭。
大臣们诚惶诚恐,告退出去。
女皇接着批改奏折,解决了隐患后,她提拔了一批能臣,把重心逐渐转移到发展生产上,劝农桑、薄赋徭,免除京畿地区徭赋,节省功费力役,尽量减轻老百姓的负担。
哪里的百姓家中耕地增加,家有余粮,她便命人封赏当地的地方官。
若是户口减少,百姓忍饥挨饿,就责罚长官。
一条条措施严格执行,从派往各地巡查的密探送回长安的密报来看,收效不错。
户口一直在持续增加。
可是,逃户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了。
女皇眉头轻皱,陷入沉思。
一声咳嗽唤回女皇的注意力,上官璎珞领着裴英娘和李旦进殿。
女皇心平气和地扫两人一眼,没有问李旦为什么也跟着来,挥挥手打发他出去,“几位相公在公膳房吃饭,你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李旦和裴英娘对视一眼,出去了。
女皇嗤笑一声,儿子至于要看得这么紧么?她不会杀裴英娘。
她指指身侧的席位,“十七娘,过来。”
裴英娘跪坐到女皇身边,恭敬而疏离,“母亲召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女皇静静地注视着她。
裴英娘不喜欢正襟危坐,以前在含凉殿,她陪着李治的时候,喜欢偷懒盘腿坐,或者歪着坐,李治不管她,她的姿态放松随意。
但如果自己在场,她一定会坐得笔直端正。
女皇淡淡一笑,“上百人联名上书,劝朕改立太子,十七娘……你觉得如何?”
裴英娘敛容正色道:“糊涂。”
殿里侍立的宫婢被她这两个字吓了一跳,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女皇眼波淡扫。
上官璎珞会意,赶走宫婢,胆子这么小,哪配伺候陛下?
“谁糊涂?”女皇扭头看着裴英娘,“你说的是武家人……还是朕?”
裴英娘不慌不忙道:“自然是武承嗣。”她顿了一下,缓缓道,“阿兄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武承嗣只是母亲的从侄,血缘疏远,孰轻孰远,不言自明。”
女皇笑而不语。
裴英娘抿了抿唇,下定决心,接着道:“母亲,若是阿兄为太子,千秋万代之后,阿父和母亲仍然能受子孙祭祀,如果母亲改立武承嗣……年年寒食,阿父无人供奉,若敖鬼馁,亡灵是不是会化作孤魂野鬼?母亲,您忍心看阿父去和其他野鬼争食么?”
女皇脸上的笑容霎时凝结成隐忍的怒火,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