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买了六个馒头一大包卤肉,出来看见“小南”站在原处,寒冷春雨虽淋湿它身体,却洗不掉它尊严神态。
他们转入一条僻静街道。赵小刀喃喃道:“我记得前面有条巷子,里面有一间神祠荒废无人。但十二年之后是否还是老样子呢?”
神祠居然依旧荒废无人,只不过更加古旧残破。
赵小刀找个没被雨水打湿的角落坐下,将馒头和卤肉各半分为两份。小南似乎还考虑一下才学他大嚼起来。
他们肚子填饱,小南躺在一侧。赵小刀喃喃道:“从前我也有一只老癞皮狗叫做老黑,我们一齐流浪不少地方。你们长得很像,但你年轻得多。老黑后来连骨头也都咬不动,但有一次我们饿得半死,老黑还能够追咬到一只肥鸡回来……”
春雨使天色迷迷蒙蒙,亦使人知道绝不会一天半天就停。
赵小刀叹口气又道:“小南你很年轻,你虽然很瘦却很容易追咬肥鸡,你甚至可以捉野兔回来给我们烤着吃。为了生存你有权去偷咬一只鸡。”
“生存”有时很容易有时很困难。世上大多数人都相信和拥护“生存最重要”的主张,重要得甚至有权侵犯伤害别人。
这一点倒是无可厚非,虽然有些人认为理想比生存还重要。
但如果有人仅仅为了活得舒服一点,就毫不愧疚的侵犯伤害别人,这就很不能原谅不能容忍了。
杭州那时候极繁华,人物荟萃水秀山明,财富乃至奇珍异宝没有任何城市比得上,当然衣饰书画女人酒菜等等亦是天下第一。
费了足足五天时间,赵小刀和小南逛完杭州城大小角落以及西湖和三面环抱西湖的山峦胜景寺庙等。
但是,赵小刀最有兴趣却还是城内清河坊大街与望仙桥直街,这两街交叉的十字路口。
同时城南望江门出城在江岸的南星桥,是钱塘江上下游各县运输货物入杭州的最大码头,经常热闹得必须大声叫嚷才可以交谈,否则对方听不见。
城北则是拱宸桥,大运河终点。粮船桅樯相接,人也多得使你眼花。
至于前面提过清河坊大街望仙桥直街交叉处,四个拐角各有一家老字号。一是翁隆盛茶叶店专售杭茶(杭茶自是以龙井第一)。一是专卖火腿咸肉的老店,金华火腿全国知名,在这方家老店可以买到最好的。一是宓大冒烟丝店,烟丝最佳。还有一家就是门面气派极大、品类无所不有的孔凤春花粉店。女孩子未见过世面的一进去恐怕会当场昏倒,因为好东西实在太多了,而每一样她们都想要。
这处十字街口人潮熙攘。赵小刀走过来踱过去眼睛耳朵都忙碌得很。
但他既不看烟丝,亦不注意那些专挑“上腰方”“筒见骨”(火腿最精华部份,杭人节俭而又精于食,专拣这两处亦表示内行)。至于光顾花粉店的许多大姑娘,有些确实很美丽迷人。所谓“桃花难比杭州女,洗却胭脂不耐看。”连桃花那么娇艳也比不上,可见得杭州女孩子多么迷人。
不过赵小刀亦不注意这些美丽吱喳笑语的大姑娘。他注意甚么?究竟寻觅甚么?
那个十四、五岁面横眉粗身体结实的男孩子,虽然第二次看见赵小刀(其实赵小刀已看见他七次),但他记忆力甚佳,一眼就认出并且皱起浓眉。因为他手中捏着一锭银子,这锭银子却是刚从一个阔少口袋掏出来。
那阔少当然不知道。那男孩子更不希望任何人看见知道,但他却很怀疑赵小刀看见知道?很可能是巧合偶然两次碰见,但又可能已被盯住,甚至当时看着他下手。
他一转身闪入一条巷子内,一眨眼间又出现,身边多了一个十七八岁白皙秀美少年。少年那对眼睛宛如天上朗星上下打量赵小刀。
他看甚么?莫非他暗中保护支撑那男孩子?一有问题就出头应付?
赵小刀喃喃道:“小南,咱们天天流浪不是办法,不如休息几天好不好?”
语声未歇秀美少年已站在他面前。少年起码比赵小刀矮大半个头,但他略略仰头而望时,一点也不畏怯,反而大有挑衅意味。任何人从他锐利冰冷眼神中都能看得出。
赵小刀不是任何人,所以似乎毫无所觉,亲昵地用膝盖轻轻顶小南一下,又喃喃道:“小南,世上的事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花假银子的人往往声音很大好像理直气壮。咱们前两天晚上居然看见两个尸体会从屋子跑到深山密林里,更说不定女孩变成男孩而男的会变成女的……”
秀美少年袖口已露出一截刀尖,忽然身子一震刀尖缩回。
赵小刀又对癞皮狗小南道:“你知不知道袖子里面的刀只能杀你不能杀我?因为你是狗我是人,这里面学问大得很。”
秀美少年眼中射出凶光,袖口刀尖又露出一截,不过此时赵小刀无缘无故而且时间恰好举起一只手,五只手指其中有两只居然要挖掉少年眼睛!
其实赵小刀既没有说明要挖眼睛,亦没有当真向他眼珠挖去,但少年却极清楚感觉得出那两只手指的企图。这时马上发生极大困难,因为他竟然不知道应该用手或用刀挡架好?抑是躲闪上算些?
他只迟疑一下,就已经不必艰难考虑了,因为已错过那瞬间机会。
现在是既无法封架亦无法闪避。赵小刀笑呵呵道:“你眼睛蛮好看,又灵活又有神采,挖出来未免太可惜,你说是也不是?”
说话时手指尖已几乎碰上他眼皮,但他居然眼睁睁地任得人家手指接近,既不能挡亦不能躲。这种窝囊无比之感平生还是第一次尝到,他的心肺快要气炸。